羊群散落在山坡上。远处是山,还是山。太阳明亮,照在山坡上,照在深远的山沟里。下面是条大河,弯弯曲曲地从远处流过来,又弯弯曲曲地流向更远的地方。不知是烟还是雾,满山沟的朦胧,满山沟的虚幻。
近处有一棵老树,盘根错节,枝条有力地弯曲着,叶子稀疏,树干上积满了青苔。丝丝缕缕的寄生植物,如游丝一般在微风中飘忽,仿佛是那老树长了千 年的胡须。
坡侧卧在树下,微闭双眼,眼前的一切更犹在梦中。它有点疲倦了——近两年来,它愈来愈容易感到疲倦。它感到日子过得有点吃力,疲于奔命,它常常想就地倒下,并且一觉睡去,永不再醒。然而,它还是坚持着,因为它知道,它的主人要它这样,它的主人也需要它这样。它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也就是茫完成大业的那一刻。
它感到前腿有点隐隐作痛。那天夜里,它带领浩浩荡荡的羊群往前奔突时,遇到了一道沟,那沟并不很宽,它自以为可以轻 松跨越,没想到当身体凌空而起时,它立即感觉到了身体的沉重和后腿最后一蹬的无力。最终,虽然勉强跨越过去了,但前腿一软,跌倒在地上,嘴巴磕在一块石头上,差一点燃着了挂在犄角上的两只红纱灯。就在那一刻,它看到了它的伙伴们以及子孙们一个个都高高地跃起,飘飘然,在它身边落下,然后又飘飘然向前跑去。作为头羊,那一刻它羞愧得无地自容。好在那时的羊群如潮水一般向前涌流,没有几只羊注意到它狼狈的形象。它从地上挣扎起来,忍着伤痛,最终又冲到了羊群的前面,率领着羊群,朝熄军的军营猛冲过去。无数的红纱灯连成一片,犹如大火烧着了草原,随风燃烧而去,气势磅礴、不停地向前推进的火线,让它感到亢奋,竟一时忘记了疼痛,直到熄军逃跑和被灭杀之后,疼痛感才再次袭来。
它有点伤感,是那种深刻的伤感。那么一道窄窄的沟算什么呢?竟然跨跃得那么费劲,那么的大煞风景!清澈的阳光照着山谷,也照着它。它觉得这阳光有点炫目,便将眼睛闭上了。就在那一刹那间,它想起了年轻时代的跨跃——怎能叫跨跃呢?应当叫飞翔。面对一道沟,一道壑,它轻轻地、极富弹性地这么一跳,便跳到了空中。它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如羽毛,跳得又高又飘,那一刻,仿佛离天近了,就要进入柔软的云朵里了。它歪着脑袋看着下面,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有点矮小。它听到了气流的声音和风吹长毛的声音。它似乎能在空中停留很久,落地时,几乎是无声的,仿佛大地为它铺了一层厚厚的垫子,它弹跳了一下,才稳稳地站在地上。那种体验,曾给它带来荡彻全身的愉悦。它喜欢跨跃,即使面前并无沟壑,它也会时常跃起。那时羊群如水,它便是一朵忽地激起的浪花。其他的羊受到它的鼓舞,也纷纷跃起,于是这天底下便有了无数朵浪花。但不论浪花有多少朵,最高最飘的那一朵依然是它——坡。
多么令人神 往的跨跃啊!
然而,一切已成 往事。
坡不肯睁开眼睛,依然让自己沉浸在对往日时光的回忆中。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羊,一旦到了喜欢回忆并靠回忆打发时光的时候,无论如何他已老了。
坡确实已经老了。它的犄角不再有光泽,像正在被风化的石头,而它从前的犄角是光亮的,像玉琢成的。曾经一年四季洁白似雪的毛,现在已经有点发黄,并且由茂密走向稀疏。那双曾让无数的母羊心动的眼睛,也已失去了从前的明亮,变得浑浊,甚至无缘无故地流出水来。从前完美无缺、一年四季总是亮闪闪的蹄子,开始变得灰暗、粗糙,甚至开裂。还有那把绝对优美的胡子——那胡子可与柯将军的胡子相媲美,曾是它光彩逼人的象征,而如今已变得像一把使用已久的秃刷子了。
只有那份威严还在,而且似乎随着岁月的沧桑,变得更加的威严。
年轻的羊们就在它周围嬉闹着。坡眯缝着眼看着。它们轻盈地在草地上跳跃着,不像羊,倒像是鹿。有一对公羊在争斗,犄角对犄角,脑袋往胸前勾着,各自用四蹄死死地蹬着地面。犄角相碰,发出很有质地的声响。坡想到了它当年的争斗。那时,它年轻气盛,容不得任何一只敢于向它挑战的公羊。它将它们一一打败了,自己从未失败过。看着那两只公羊强劲的争斗,坡依然在心中嘲笑它们:这算什么争斗!
它又再度闭起双眼。
羊羔们在“咩咩”地叫唤。这奶声奶气的叫声,既让它喜欢,又让它心烦。它需在阳光下安静地睡一会儿、想一会儿。它已是到了喜欢安静的年纪了。它喜欢在安静中,默默地往时光的来处走去,因为那里的太阳更亮,草更绿,水更清,在那里,它的日子洋溢着热乎乎的生命气息。这么逆时光之流走着,它就会感到荣耀,感到美满和惬意。
阳光越来越明亮。山谷里满是花草和树木的气味。
它不由自主地思念起他的主人——茫。
它跟随着茫,走过了一片片草地,越过了一道道山梁。雪原、沙漠、戈壁滩、村庄和田野……茫让它见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或水草茂盛,或一派荒漠,他领着它们,赶着它们,无休止地跋涉和迁徙着。患难与共,主人见着了它们的心性,它们也见着了主人的心性。坡觉得,摊上茫这样一位主人,是一只羊的幸福——一种无边无际的幸福。它们愿意跟随他走到天涯,走尽生 命。
它越来越频繁地想到茫。
也许,这也算是它衰老的征兆吧?
坡克制不住地想。它知道它的主人已不仅仅是它的主人了,他是王,统率千军万马的王,拯救众生的王,他已不可能再与它们朝夕相处,整日厮混在一起了。但他也应该常来看看它们啊!有时,它心里不免有几分责怪他的意思。但它也知道,这样如此思念着茫的,除了它,已经没有几只羊了。许多羊,都是在他离开羊群之后出生的,它们虽然也知道它们有个主人叫茫,但毕竟不是天天在一起,所以也就谈不上思念。可它和另外几只老羊不一样,它们和茫一起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它们与他之间已经无法分割了。
有时,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会让它在半夜醒来,独自面对一片无声的天空。
那时,它的眼角上就流出泪珠——谁说羊就不会流泪呢?
就在坡这么想着茫的时候,远处,一个人骑着马正向这边快速地奔来。
坡听到了马蹄声。它一下子就认出了这马蹄声。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确信那就是茫的那匹白马的蹄声之后,它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它抬头看去,就见茫的坐骑在阳光里穿行着。阳光形成水一般的大幕,茫的坐骑有点虚幻不定,就像在梦境里。
所有的羊都看到了茫和他的马。它们立即停止了食草和喧闹,一只只,神圣地朝着茫的坐骑跑动的方向。山谷里,只有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
皂营的男孩们,原先或坐着,或躺着,或倚在树上,此时,一个个都立直了身子,心情激动却又静静地望着滚滚而来的白马。
坡在大树下,身子微微颤抖,模糊的目光变得更加模糊起来。它在心中喃喃自语:“他来了,王来了,我们的主人来了……”它像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看到了他看着长大的小主人远涉重洋去了远地方,而现在成了一个英俊美少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它站在大树下,未向前奔跑,而其他的羊则“呼啦啦”向茫的坐骑跑去,那情形很像决堤的大水 从 山坡上奔流而下。
它们很快将他的坐骑团团包围起来,发出一片“咩咩”声。
茫没有下马,却让马放慢步伐,他弯下腰去,抚摸着那些涌动的羊。那些羊,有些他认识,并且还能叫出名字;有些他认识,却叫不出名字;而更多的面孔,他都不认识。这使他感到很内疚。这可是他的羊群啊!
羊群争着向他的坐骑靠拢,像翻滚的浪花。
茫看着它们一只只都生机勃勃的样子,很高兴地笑了。
坡依旧微微摇晃着,站在那棵老树下。
茫在马背重又坐好,默默地朝坡看着。
马踏着碎步,慢慢地朝老树走来。
沸腾的羊群也渐渐平静下来,前后左右地围绕着茫的坐骑,步伐纷乱地走着。
皂营的男孩们,也都纷纷地跑向了茫的坐骑。他们穿过羊群,一个接一个地跑到了茫的坐骑旁。“大王!”“大王!”……他们或是朝茫摇着手,或是双手在空中挥舞着,或是将手伸向茫。茫侧过身子,与他们一一握手。茫感觉到那些手一只只都是粗糙的,他看着一张张红黑而清瘦的面孔,再想着那一只只手,心里充满感激和歉意。他跳下马来,与他们一一拥抱——用力地、深情地拥抱,像是兄弟。他们一个个都显得非常兴奋,目光 亮 闪 闪的。
他们走得很慢。
茫看到了两只出生不久的羊羔,心中顿生一番疼爱。他将马的缰绳扔给皂营的一个男孩,弯下腰去,一手抱起一只柔软而纯洁的羊羔。他将它们抱在怀里,并用面颊不时地去贴一贴它们的面孔。羊羔粉红色的、柔软而有点潮湿的鼻子,使他心中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两个小家伙起先有点认生,想挣脱出来,皂营的男孩们就过来,一边用手爱抚着它们,一边说道:“他就是我们常对你们说的大王啊!乖啊,让大王好好抱抱你们啊……”它们仿佛听懂了似的,很快就在他的怀里安静下来。再过了一会儿,甚至伸出软乎乎的舌头舔了舔茫的面颊。茫感到痒痒的,缩起脖子,但很快就适应了,任由两个小家伙舔去。皂营的男孩们见了,都笑嘻嘻的。
茫的目光不时地转向老树下的坡。离坡还有一大段路呢,茫便穿过羊群,朝坡大步走去。走到后来,他便小步跑动起来,并且越跑越快。离坡还剩几步远时,他一边看着坡,一边蹲下,将两只羊羔放到地上,然后一步一步地朝坡走去。
坡没有叫唤,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茫。
茫离坡还有两三步远时站住了。他打量着这只显然已显出老态的头羊:“你好啊,坡!”茫轻轻地说道,声音像一片叶子被风吹得发颤。
坡“咩”地叫了一声,眼角上竟然滚出泪珠。
茫立即走上前去,并且“扑通”跪在了坡的面前。他望着它的眼睛,不住地说着:“你好吗?坡……坡……”
坡又“咩”地叫了一声。
皂营的男孩和羊群无声地站在茫的身后。
茫忽然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坡的脖子:坡啊!坡啊!我回来了!我看你来啦!这么久这么久,我才来看你,你可别生我的气啊!想着你呢,常常想着你,白天黑夜想着你,想看到你,想和你待在一起,想看着你带着羊群跟我走过一道道山梁,一片片草地;去看远处山头的积雪,去看海岸线。何曾想过离开你和羊群啊!跟你和羊群待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世上有谁知道,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其实是一个放羊的孩子!而我就是那个放羊的孩子啊!……茫用双手各抓住坡的一只犄角,不住地用力地摇晃着。
坡的脑袋显得有点无力,任由茫摇晃着。
羊们一片静穆。
皂营的男孩们一个一个眼中闪着泪花。
岩石旁的那个男孩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皂营的男孩们过来,将茫从地上扶了起来。
茫没有匆匆离去,他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开心地笑着,然后悠闲地坐在了坡的身旁,仿佛他从此回到了他的羊群里,再也不离开了,永远不离开了。
羊群和皂营的男孩又将他团团围住。
虽然是初冬,这里却毫无寒意,倒显得有些风和日丽。山谷里装满了安静的阳光。山坡下面是一片一片的水面,水绿得发蓝。水中有不知何年倒下的树木,静静地沉在水底,也不腐烂,本是死了的树木,却在水里显得好像是奇怪而神秘的活物,让人觉得,说不定它们会忽然游动起来——看上去,它们似乎就在缓缓地荡动,其实是水在流动,但却让人觉得它们在动。水清澈得让人疑惑,也让人动心。鱼在水草丛里游,一片片的鱼鳞似乎都看得分明。偶尔一忽闪,水底下就忽地有一片闪光。远处的大山,半山腰是银蓝色的积雪,而眼前的山谷,却是温暖的。草黄的黄了,绿的依然绿着。树叶黄的黄了,绿的也依然绿着。高高低低的坡,远远近近的水,上上下下的树,一个山谷,却有着四季景色。远处有村庄,近处有放牧人家的栅栏和放牧时歇脚的小木屋,有弯弯曲曲人走的路,有牲口们踩下的弯弯曲曲的道。
风尘里,茫坐在坡身旁,与皂营的男孩们悠闲地说笑,其间,不时地拍一拍坡的脑袋,或是拔起一把青草,放到一只羊羔的嘴边。他还会不时地与坡说话,就仿佛跟他的一个兄弟说话。
坡的神情告诉人们,它每一句话都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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