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爱找寻我5 (第一章 节奏)

请以你的爱找寻我5 (第一章 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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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兰达放下餐叉,点燃一支烟。我看着她干脆利落地晃了晃火柴,摁灭在烟灰缸里。忽然之间,她看上去那么强大,立于不败之地。她正在展示自己的另一面——评估眼前人,随意点出二三不称意之处,而后将他们拒之门外,永远不会再让他们进来,除非在她虚弱之时才有可能放松戒备,然而,就算让你乘虚而入,也只是为了将怒气发泄在你身上而已。男人就像火柴:点着,掐灭,再被她顺手丢在最近的烟灰缸里。我看着她吸进去第一口烟,没错,任性而冷漠。她抽着烟,脸庞从我们面前转开,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无情。她是向来为所欲为的那类人,确实不是那种不愿目睹他人受伤害的好姑娘。

  我很喜欢看她抽烟。她很美,而且遥不可及,再一次,我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我多想伸手揽住她,任凭嘴唇触碰她的脸颊、脖子和耳后。她是否看得出,想拥她入怀的冲动在我内心横冲直撞,令我无比失望?因为我知道,在她的世界里,绝无我的一席之地。她是为了父亲才邀请我的。

  那么,她又为何抽烟呢?

  看着她手持香烟,我禁不住说:“有一首法国诗歌这样写道,有些人抽烟,是为了将尼古丁注入静脉,而其他人呢,则是为了在自己和他人之间放上云团。”说完我又觉得,她肯定会把这句话理解成刻薄话,所以我先下手为强,“我们都用各自的方式建立屏障,将自己的人生与外界隔绝开来。我是用纸。”

  “那你觉得我把自己的人生与外界隔绝开了吗?”听她的口气,这是坦率而仓促的质问,不是那种刻意找碴的俏皮话。

  “我不知道。或许,一个人度过他充满微小喜悦与悲怆的一生,便是将自己的人生与外界隔绝开来。”

  “所以,在真实的人生当中,可能根本就没这回事,有的只是笨拙、普通、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没回答。

  “我只是希望人生不只是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可我从没找对过方法,或许是因为找到它会让我恐惧吧。”

  我依然没有回应。

  “我从来没跟人聊过这个。”

  “我也没有。”我说。

  “我很好奇,我们为什么都不这样做呢?”

  这就是这个火车女孩的说话方式,坚决果断,却又漫无目的。

  我们都无力地朝对方笑了笑。她感觉到这场对话的走向变得奇怪而尴尬,便提起她爸爸,转了话题:“他也喜欢案头工作。”

  父亲马上接起话头。

  团队配合完美。

  “我确实很喜欢案头工作。我是个很好的教授,差不多八年前,我退休了。我和作家还有年轻学者一起工作,他们把学位论文交给我,我编辑他们的工作成果。这是非常孤独的工作,但也是可爱而平和的工作,我总能学到很多。有时我从黎明工作到深夜。夜里我看看电视,让脑袋放空一点。”

  “他的问题在于,不记得跟他们要钱。”

  “没错,但是他们很爱我,我也爱他们每一个人,我们常常互发电邮,而且老实说,我做这个本来也不是为了钱。”

  “很显然!”女儿没好气地说。

  “你目前正在做什么工作?”我问。

  “在编一篇有关时间的论文,非常抽象,从一个故事切入,或者说寓言,作者比较喜欢这么说。故事的主角是二战时期一个年轻的美国飞行员。在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里,他娶了高中时期的心上人,在她的父母家中共同生活,新婚两周之后他就被派遣出国。一年零一天后,他的飞机在德国上空被击落。年轻的妻子收到一封信,信上告诉她,他可能已经死了。没有坠机证据,可人也没有找到。不久之后,妻子进入一所大学,在那里她终于见到了一个退伍老兵,看起来很像她的丈夫,于是他们就结婚了,生了五个女儿。大约十年前,她去世了。她去世后又过了几年,坠机地点终于确定,她第一任丈夫的身份识别牌和遗骸终于被追回,和一个远方表亲进行了DNA匹配,最终确认了身份。这位表亲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位飞行员或者他的妻子,但还是同意配合检测。令人悲伤的是,当他的遗骸被海运回故乡,进行厚葬时,他的妻子、妻子的父母、飞行员自己的父母和所有兄弟姐妹都已不在人世。他一个亲人都没有,没有家人记得他,更别提悼念他了;而他的妻子呢,从未和自己的女儿们提起过他。他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曾经有过那么一天,飞行员的妻子拿出一个盒子来,里面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纪念品,飞行员留在家中的钱包就躺在这些物品之中。女儿问起钱包是谁的,她去了客厅,拿来一个相框,里面是孩子父亲的照片,她从这张照片的后面抽出一张老照片来,照片上是她第一任丈夫的脸。她们从来都不知道妈妈以前结过婚,而她自己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在我看来,这个故事证明了生命与时间并不同步。就好像时间全都错了,而妻子的人生则扎根在了河流彼岸,或者更糟糕的,扎根在两边的河岸上,而两边都不是对的那一边。或许没有人愿意说自己想要度过两段平行的人生,可我们确实都有多重人生,一重掩盖在另一重下面,或者一段与另一段并行不悖。有些人生未曾展开,所以始终在等待登场的机会,而其他人生呢,有的时候未到便已消亡,有些则等着旧梦重温,因为我们还没有过够。基本上,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看待时间,因为时间并不真正理解我们的计时方式,因为时间根本不关心我们怎么看待它,因为时间就是个不稳定、不可靠的隐喻,关乎我们对人生的思考。归根结底,时间并没有错待我们,我们也并没有错待时间,错的可能就是生命本身。”

  “你为什么要说这个?”她问。

  “因为有死亡的存在,因为真正的死亡和别人告诉你的死亡恰恰相反,它并不是人生的一部分。死亡是上帝的重大失误,而日落和黎明就是他因羞愧而脸红的时候,他每一天都在请求我们原谅。在这个话题上,我算是略知一二。”

  他沉默了片刻。“我喜欢这篇论文。”最后他说。

  “你都念叨这篇论文几个月了,爸爸。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搞定吗?”

  “这个嘛,我觉得这个年轻人目前应该是在艰苦推进,一方面他不知道该如何推导出结论,所以才不断增加例证。有一个例子是一对夫妻在1942年的时候坠入了阿尔卑斯山脉的冰川裂隙,冻死了。他们的遗体在七十五年后被发现,一起发现的还有他们的鞋子、书籍、怀表、背包和一个瓶子。这对夫妻有七个孩子,两个已故,其他人如今依然活着。父母双双失踪的悲剧给他们的童年投下了令人不安的阴暗浓云。每一年,在父母失踪的纪念日,他们都会去爬冰川,为记忆中的一切而祷告。父母失踪时,最小的女儿才四岁。DNA检测确定了她父母的身份,也让他们解脱了。”

  “我讨厌这个词,解脱。”米兰达说。

  “或许因为你总是敞开所有大门。”父亲有些愠怒。他偷偷瞥了她一眼,眼神颇有讽刺意味,仿佛在说,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

  她没有回嘴。

  两人之间弥漫着别扭的沉默。

  我打算装作没注意到这尴尬的沉默。

  “论文里的另一个故事,”父亲继续说,“讲的是一个意大利士兵,结婚十二天之后被派往俄罗斯前线,在那里他失踪了,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然而,他并没有死在俄罗斯,而是被一个女人救了,这个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孩子。多年以后,他回到意大利,发现自己在故乡的土地上像一只无头苍蝇,他无法接受这里的生活,反而更适应收养他的俄罗斯,最终他返回俄罗斯,因为想要一个更好的家。你看,两种人生,两条轨迹,两个时空,没有哪个是正确的选择。

  “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有一天,他终于下决心去了父亲的墓碑前,父亲在他出生前不久便死于战争。让这个男人震惊的是,当面对墓碑上的死亡日期时,他发现父亲去世时还不满二十岁——还不到自己年纪的一半,所以儿子的年纪都足以给这个父亲当爸爸了。他目瞪口呆,太奇怪了,他搞不清楚,自己之所以伤心,是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还是因为自己从来都不认识父亲,抑或是因为眼前墓碑下的这个人更像是死去的儿子而非亡父。”

  我们谁都不想给这个故事画蛇添足地强加什么寓意。

  父亲说:“我发现这些故事非常动人,却仍然说不清为什么,所以我只能接受这样一种说法,那就是,在表象之下,生活和时间并非齐头并进,而是有着各自截然不同的旅程。米兰达是对的。解脱,如果真有解脱,那要么是给死后生活准备的,要么就是给活着的人的。归根结底,为我的人生算账的是生者,而不是我本人。我们把自己的影子传递下去,将我们的所学、我们的人生、我们的所知托付给后人知晓。除了那些代表我们是何许人也的照片之外(照片里有我们小时候的模样,也有变成父亲后为子女所熟悉的我们),我们还能给我们所爱的人留下什么呢?我希望那些活得比我长久的人可以延续我的人生,而不只是记住我。”

  父亲意识到了我们俩的缄默,忽然惊呼:“快把蛋糕拿来啊。在经历之后的一切之前,我要先吃一块蛋糕。或许他也很喜欢蛋糕,你不觉得吗?”

  “我买了个小一点的蛋糕,因为我知道,星期天我刚走你就吃掉了一个大蛋糕。”

  “如你所见,她希望我活下去。可为了什么而活呢,我不知道。”

  “如果不为你自己,那就为我,老家伙。再说了,别装了,我们出去遛狗的时候我看见你盯着女人瞧了。”

  “此言不虚,每当发现一双美腿时,我还是会扭头去看,但是跟你说实话,我忘了为什么要看。”

  我们都开怀大笑。

  “我敢肯定那些到家里来的护士能帮你回忆起来。”

  “可我不想记起我忘记的东西。”

  “我听说药物可以帮你想起来。”

  我就在一旁静观这对父女之间装模作样的争吵。她离开餐厅,去厨房拿来更多银器。

  “你觉得我的健康状况如何,足以让我来一小杯咖啡吗?”他大声提出需求,好让她听见,“也给我们的客人来一杯?”

  “两只手,爸,我只有两只手。”她假装生气,片刻之后便端出蛋糕和三只小碟子,重返厨房之前,她把这些都堆在凳子上。我们听见她捣鼓咖啡机,然后把早晨研磨的咖啡渣倒进水槽里。

  “别倒水槽里。”父亲低吼。

  “太迟了。”她回应。

  我们俩看着彼此,露出微笑。我忍不住说:“她很爱你,不是吗?”

  “确实,没错,但她不应该这么爱我。我是很幸运,但还是觉得,就她这个年纪而言,爱我对她来讲不是什么好事。”

  “为何?”

  “为何?因为我觉得这会让她步履维艰,而且,不用动脑子都看得出来,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

  我无话可说。

  我们听见她把脏盘子放进水槽里。

  “你们两个在嘀嘀咕咕地讲什么悄悄话?”她端着咖啡回到露台时问道。

  “没什么。”父亲说。

  “别撒谎。”

  “我们在谈论你。”我说。

  “我就知道。他想要孩子,是不是?”她问。

  “我想要你开心,至少比现在开心一点点——和你爱的人在一起,”父亲义正词严,“而且,没错,我想要几个外孙、外孙女,只是因为该死的时钟。又是一个人生与时间不相匹配的例证。别告诉我你不懂。”

  她微微一笑,意思是,她懂了。

  “我正在叩响死亡的门扉,你知道的。”

  “他们给你答复了吗?”她问。

  “还没,但我听见一个老管家拖长声音大喊了一声‘来——了!’等我再度敲门时,他气呼呼地低吼:‘我都说了我来了,我说了吧?’在他们开门让我进去前,你能不能好歹找到一个你爱的人?”

       “我一直告诉他,没有这个人,可他就是不相信。”她说着转向我,仿佛我是在给他们调解纠纷。

  “怎么可能没人呢?”做父亲的也转向我,说道,“总有什么人吧,每次我打电话的时候都有人。”

  “可是,就是一直没有这么个人。我爸爸根本不明白。”她说,似乎觉得我更愿意站在她那一边,“这些男人能提供的,都是我已经拥有的,而他们想要的一切呢,要么是他们压根不配,要么就是我给不了,所以才让人难过。”

  “很奇怪。”我说。

  “为什么奇怪?”

  她就坐在我身边,离她爸爸很远。

  “因为我和你完全相反。此时此刻,别人可能想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至于我想要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讲出来,但这些你都知道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看着我:“也许我知道,也许我不知道。”意思是,我才不上你的当。她很清楚。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她就已经心知肚明。

  “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做父亲的重复了一遍,“你太善于发现悖论,你一旦从那包简单的观念里钓出一个悖论来,就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悖论从来都不是答案,只是一个分裂的真相,是缺胳膊少腿的那么一丁点意义。不过我敢肯定,我们的客人不是来听我们吵架的。请原谅我们父女间的小口角。”

  我们看着她把咖啡壶倒过来,用一块洗碗巾盖住壶嘴,谨防咖啡喷出来。父亲和女儿喝咖啡都不加糖,不过她忽然意识到,我可能需要糖,所以她也没问我,直接冲进厨房拿来一个糖钵。

  我也不常放糖,但她的做法触动了我,所以我就加了一茶匙糖,而后又不禁疑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明明可以简简单单地说一句不用。

  我们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喝完后,我站起来:“我可能得去酒店复习一下今晚的演讲稿。”

  她忍不住问:“你真的需要复习吗?你不是已经做过好几次同样的演讲了?”

  “我总是担心弄丢主线。”

  “我想象不出你会弄丢主线,塞米。”

  “除非你知道我的大脑如何运转。”

  “哦,那就跟我们说说,”她又把球踢回来,带着一点活泼的狡黠,让我很惊讶,“我在想要不要去听你今天的演讲——如果你邀请我的话。”

  “我当然会邀请你,还有你父亲。”

  “他?”她问道,“他很少出去。”

  “我确实出去了。”爸爸大声嚷嚷着回嘴,“你怎么知道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都做了什么?”

  她并没有坐着回答他,而是去了厨房,再回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个盘子,盛着切成四瓣的柿子。另外两个柿子还没熟透,她说,而后她又离开露台,拿来一碗核桃。或许她是用这种方式让我再多留一会儿。父亲朝碗伸出手,拿起一颗核桃。她也拿了一颗,在碗底找到坚果钳。父亲并没有用坚果钳,而是直接用手就捏开了核桃。“我特别讨厌你这么做。”她说。“什么——这个吗?”他说着又开了另一颗,剥掉外壳,把可以吃的部分递给我。我很迷惑。“你怎么做到的?”我问。“简单。”他答,“不是用拳头,而是用食指,把食指放在两边的缝隙上,像这样,然后用另一只手给这根手指施加力量。就这样[1]!”他一边说一边递上坚果肉,这一次是给自己的女儿,“你试试。”他说着给了我一颗新的核桃。毫无悬念,我像他一样打开了一个。

  “你生活,你学习。”他微微一笑,同时站起身来,“我得回去研究我的飞行员了。”他说,站起来之后他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离开了露台。

  “浴室。”她解释。她也猛地站起来,去了厨房。我离开座位,跟在她身后,不太确定这里是否真的需要我,所以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冲洗盘子,一个接一个,冲洗完便把它们仓促地堆在水槽边,而后才开口请我帮她把盘子放进洗碗机。她把冒着热气的开水和粗盐倒进铸铁煎锅,有一片烧焦的鱼皮粘在了锅边,并且不肯屈服于钢丝球的刮擦,她气势汹汹地刮着这块鱼皮,仿佛是在发脾气。她沮丧吗?虽然刷到水晶杯的时候她立马温柔了许多,小心翼翼的,仿佛这些杯子的年头和浑圆的形状让她开心,让她得到抚慰,需要她小心顺从,所以她完全不愤怒了。冲洗大约花了几分钟,等她干完,我注意到她的手掌和手指都变成了深深的粉红色,近乎紫色。她有一双漂亮的手。她用挂在冰箱把手上的一小块洗碗巾擦手,那正是她用来阻止咖啡从壶嘴流出来的洗碗巾,同时她扭过头来看我,但她什么也没说,而后她挤了一点水槽旁边的护手霜,抹了抹手。

  “你的手很漂亮。”

  她没回答。顿了片刻后,她说:“我的手很漂亮。”她重复了我的话,要么是为了揶揄我,要么就是质问我说这话的动机。

  “你不用指甲油。”我又说了一句。

  “我知道。”

  又来了,我说不清她是因为没用指甲油而感到抱歉呢,还是让我少管闲事。我只是想表达她和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那些女人恨不能把全部色彩都涂到自己的指甲上,不过她似乎明白这一点,无须我再提醒。废话,我说的都是废话。


注释:[1]原文为法语“Voil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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