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谈论一首诗?在艺术落下帷幕之前。
现代世界里,人在大多数时候都要遭遇挫折。现代性正在毫无保留地向世界展示它的监狱:智能技术是隐形铁笼,浏览信息是劳动,人是互相监督的奴隶与奴隶头子。成叠的工作表格、拥挤的微信列表等,不过是现代性为人量身定制的新型镣铐。人成为现代机器的齿轮,似乎只是时间问题。而在这之前,精神疲惫、生活困顿以及深度无聊强制性地征用了人之存在的卧室。至于与生存无关的遭遇,譬如幻想爱情,又譬如李白、王夫之,都可以暂时性地置之储物格内。
诗歌若有救人的使命,便是要在每个激情来临的时刻,将机械的现代性永恒地沉入无人之地,以为人的灵魂打开生命的出口。熊培云的新作《未来的雨都已落在未来》正是一本这样的诗集,几乎可以将它视作人在现代世界存在的掠影,任何精神上的磋磨,都可以在其中窥见一二。孤独是灵魂的苦口良药,诗人用纯在的诗歌之美来为自己、为人、为世界疗伤。
他在诗中写道:
我是空虚,
时刻在词语的迷雾里探索意义。
我又是茫然,
常常为误入沼泽觉得人生艰难。
诗人对命运的坦诚,几乎是一种饱含悲情的英雄主义。人若要在天地之间为自己觅得一小小茅庐,便要时刻做好与虚无斗争的准备。谁来做它斗争的武器?唯有意义。人存在的每一刻,都是向世界发问:我是谁?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时候,世界都以沉默应答。若要寻觅生命的真相,那必然要登上意义的诺亚方舟,穿越虚无的洪水。
作者将他的诗分为六辑,其内容横跨万象,内含众生。而每一辑都在从不同的角度来回答人的问题。其中,有几个较为关键的意象几乎承载了整部诗集的情思,从此处着手,或许能瞥见诗人给出的答案。
撰文|Aura
情欲之肉
笛卡尔抛弃肉身后,先锋主义与现代的崇拜者也曾试图将身体从存在的垃圾场捡回。肉身解放甚至成为了现代性的表征之一,肉的单向度欢愉几乎要越过灵魂的门槛。但诗人既没有将肉身弃置于灵魂的瓦缸里,也未将任意一尊身体视为神明。他只是正视肉身中潜藏的情欲,它亦是构成心灵的一部分。感官的神明,使肉身能够代替缥缈之思切实地触摸大地、触摸人,感受真实带来的、唤起情与欲望的战栗。诗人的语句里,灵魂亦与肉身一同经验着世界。在《春梦》一诗中,灵与肉的关系体现更为淋漓尽致。梦作为灵魂的外在形式,突然传递来一阵隐秘的激情;而肉身有所感悟般地醒来,如远行的火车又轰隆隆地开走:
隐秘的激情,
在半夜浮现
又消失的火车。
肉身之情欲,更成为诗人的匕首,与现代性的荒凉作斗争:
举起手机,如一根枯枝
举着墓碑。早已厌倦了精神连线,
在每一个后现代之夜,复活
两座遥远的肉身之坟。
在诗句中,手机等技术形式实则是对灵魂的解离。无接触的世界只是将人的交往引向深度困窘,感官欲望则无地发泄。人对感官的象征物越渴望,其精神越贫瘠,人越沉醉在人造景观里,寻求感官刺激。如此恶性循环,只会使人进入纯粹快感的空虚中。当然,这并不是呼吁全人类抛弃所有与技术相关的事物,不然人类自身也要被抛弃了;只是必要通过任何智能技术、必要通过机器来指认自我的方式都是值得怀疑的。如能使身体离开技术的牢笼,拥抱真实,才充满了实在的意义。诗人呼唤“肉身”,正是一种温和的告诫:要感受对象化的事物的温度,不要从怀中掏出测温计。
沿着肉身的困境,诗人在《存在之思》一辑中,谈到与现代世界相逢的龃龉。他以静默之姿向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坦诚相告:“潘多拉的魔盒,在两个地方同时打开,一个是密室,一个是广场”。情欲之肉的消亡,引来双重技术困境:智能技术正逐渐消磨人类存在的意义,使无数人成为信息的奴隶。人在公共广场不断向外展露着苍白的自我,向内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身体之于人,也不过是展示的工具;此外,作为自我空间的密室,本应无人发现,无人打扰;而当下社会时刻都在狂欢,秘密、隐私都是他人猎奇的对象,人可以被视作物件堂而皇之地摆上台面受人攻讦。此语境下,人人都是自我的加害者,而乐此不疲地、以恨意为手枪的战斗最终会导致文明的消亡。
或许也因此,在滔天的洪水里,阿多尼斯请求那传递存在意义的鸽子不要回来。
因此,去吧,鸽子,去吧。
我们不想要你回来。
如阿多尼斯一样,作者也在深刻地关心着他的人类同胞,关心着世界将走向何处。那也许不是“尘归尘,土归土”的人应过分忧虑的事情,但是每个心中有情的人,都难以轻松地将他的所在之地,他的灵魂归属放下。人不仅要如屈原般问天,更要低下头来问诗,去追问存在的本质。最终,作者在“众我之我”里找到了引渡人类的船。
众我之我
在诗人使用的代词中,“我”的出现是最频繁的。倘若阅读这本诗集,就要做好与无数个“我”相遇的准备。“我”在这里有两重含义,一是诗人的化身,他作为具象的人带读者经历他的经历;二则是去掉命名、去掉个体经验的抽象化的人,是整体概念性的指代。若“你”能在“我”中看见我,那么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只不过,“我”仍保留着那一点特殊性,因为“我”的灵魂仍放在诗句中,那是“我”的归属。这也可以看作是对“众我之我”的初级概述,作者在众生之中寻找唯一的“我”的踪迹,但同时又将“我”融入众生之中,“我”本与他人无异。
作者曾坦言,“众我之我”的引述里藏着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灵魂。佩索阿一生中有七十多个异名,不仅如此,他为每个异名者虚构了身份、经历、性格,在里斯本的街区或某处牧场里生活。对佩索阿而言,异名者既是化身,又是住在身体里的“他者”。化身之所以受到佩索阿如此青睐,正是因为人的唯一性。人有时要竭尽全力地打破既定的命运,但恰巧是这向其他轨道的偏离使他转动了本属于他的、既定的命运齿轮,拉伊俄斯不是这样亲手造就了自我的毁灭吗?佩索阿在诗中写道:“你只会变成你一向所是的那个人。”人有时倾向于主动地自毁,正是瞧见了他内里的唯一性。人正是由他在历程中的多次选择成为了他,而那些不被选择的,便成为他一纵而逝的可能性的坟墓。
人的命运宛如一条主干道,唯一的目的地便是死亡。在通往死亡的旅程里,他既不能返回掉头,又不能纵马疾驰。这注定了其命运的唯一性,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此,他不断向外在的对象中确认自我的存在,试验着打破唯一性的可能。但人总要无可奈何地接受事实:他每次任意对象化的活动,都是对自我的又一次分裂繁殖。正如诗人在《连环杀手》里所写:
我是杀死过多少个自己啊,
才活到了今天。
当然,人的唯一性并非无药可救。在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卡萨布兰卡一处酒吧,名为瑞克的男人询问来自保加利亚的女人:“异名者是什么样的人?”女人回答道:“就像其他人,只是更甚。”人注定要承认,他与他者共享命运的相似性,而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自我能在这普遍之中挖掘出一点特殊性为其存在的依凭。
作者曾说,他见人生虚苦,定要以幻象为食,方能咀嚼痛苦。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总能够在生来的藩篱里伸出双臂,向内超越。想象既是他超越的源泉,也是他想象的驱动力。其实,也不必执着于向佩索阿百年前的化身追寻,在现代世界,谁没有一个想象中的数字分身?网络就是佩索阿的里斯本,无数数字的“我”在广场穿梭,是穷尽奢靡的富豪、是美国丽人、是苏格拉底、是刚下飞机的社会精英。或许偶尔,分身们还会和远在现实各地的“我”欢聚畅谈。
“众我之我”的内涵,或许正是如此。若将众生万相纳入到自我的可能性中,那人类也好、万物也好,都是“我”的同胞;而命运千变万化的个人,便都是“我”在未来、在过去所有遗失的可能性。在《我生命中的路人》里,作者写在小酒馆里穿着橙色西服的年轻人:“为什么此刻是我看见他站在那里并朝他走去,而非他看见我站在那里并朝我走来。”路人也好,万物也好,他们都是“我”的共在。作者已在他“奇怪的念头”、佩索阿的异名者、“我”的无数分身里治愈了萦绕心头数年的悲伤。每个在“我”生命里存在过的人都是“我”,他们构成了“我”。即便是毫不相关的过客,也在证明,“我”是“我”,是过去的“我”,是未来的“我”,是消失的“我”。
救赎之路
诗作《无穷小》里,作者简单地回答了人之为何的问题。当人诞生在世界上,他就开始凭借肉身感知世界。人尚未有意识,就尚未有世界。在人出生前,一切于他是无意义的;在他死后,世界便也随之湮灭。世界因人的触碰而生,也因他的触碰而死。人凭借以感受与意识,在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间存在。他的存在注定是要从虚无走向另一处虚无。那么人的生命,究竟还有何意义?
是我以此凡胎肉身开辟天地,不断生长
意义的裂缝,并为此相信
我们来自虚空,却又身处无穷。
人的生活基本是由荒谬组成的,无论是生之重复,还是死之必然。人若要坦然地面对他的境况,不被死亡的虚无打倒,便要在其短暂的生命里寻觅存在的意义。意义之锤要将水底的车窗凿开,使人得以在浮世存活。正如西西弗的故事,西西弗触怒众神被贬入冥府,但他因为贪恋世间的温暖真实不肯回到象征着死的阴冷、潮湿的冥府去,于是神降下神罚,西西弗终日要将巨石推上山顶。他每日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劳作,同他的人类同胞一样活在日常生活的烦闷与重复里。“他之所以是荒谬的英雄,因为他的激情也因为他所经受的磨难。……其整个存在都用于没有效果的活动之中。这是对大地的无限热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人的境遇何尝不是如此,大多数时候,人的行动不过是对人的已知经验的重复,他的激情被漫长的等待消磨,他的生活充满了有限的不确定。
作者不仅同情西西弗,更同情不停滚落山崖的巨石。诗作《对一块石头的同情》指明了这点,巨石与西西弗互为命运,既不能达到它的终点,亦要处于无知当中,沦为自我的“厄运”。巨石之悲伤,在于其深陷命运的荒谬无所知;而西西弗之幸运,则在于他能抵抗住人生的荒谬,能借助荒谬之石书写了自己的意义。他手握意义之锤,静观自己的活动,感受到当时当下的处境,将自己的行动视作与世界接触的过程,阳光、雨露,甚至无意义的行动本身,都充满了生之渴望。那么推巨石上山,就是他感受生命,接纳自我的活动。若不能改变荒谬,那就与荒谬共舞。对神罚的轻蔑最终使西西弗免于受刑。当他在荒谬里感受到存在的意义时,他就亲手造就了幸福。换言之,西西弗创造了自己的命运。
人若能在生活的无效重复里找寻到自己的意义,那么他就能永恒地与大地链接,拥有无穷的生命力。大地内,人不再作为一块可以随意抛掷石头存在。他凝思,将万物置于自己的语言中;带着生与死的激情,将自己置于万物中。这种将任意世界对象化的活动,正是人将要经受的、尚要完成的。人要将自己接纳为万物与神之间的第三性,超越他所能超越的一切,将自己嵌置在大地与天空之中。人要在未知的黑暗里使木棍成为手杖,使石与石之间擦出火花。如此,人便能抵抗存在的荒谬,将自身置于意义的归途。
诗人的作品《致云雀》亦重申了这条自我救赎之路:
继续走下去吧,我的心。
请安安静静挨过
每一个艰难的时辰。
像一只孤独的云雀
不断飞升,在蓝宝石的天庭
无数故我新我夹道欢迎。
无数挫折也曾如狂风摧折,也曾如春风轻抚过人的心灵。但云雀这样一种飞鸟,它经常花时间在大地上跳跃,偶有高飞。一旦高飞,它就要经常在那里盘旋,似在它独特的韵律里舞蹈。它明媚、高亢地鸣叫,骤然冲向天空,又缓缓地落下。云雀从不将“落入地面”视作苦难,它坦然地接受一切;它亦不将高飞视作永恒,沉醉其中无法自拔。它从不因一时的失意便破坏自我的完整,阳光、雨露、大地之于它都有同样重要的意义。难怪作者的云雀要在天庭盘旋!在未得到大地的怜悯时,诗人也不惧怕成为爱的孤儿。无论如何,人的心要始终高飞,即便要经历无数次迫降。云雀要随着无数过去的、未来的“我”升入空中,嵌置在他的灵魂里。
人,只要能在生存中寻觅到意义的光亮,便有勇气对抗虚无的黑暗。如同世间万物,他永在自己的“天命”中安住。
整部诗集,或许是要为那些漂泊的灵魂置备安歇之处。作者正同河流中千千万万的碎片一起,坦然地面对着虚空,他不只关心自我,更关心人。作者见到了人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穿梭,走向确定的道路;但他却要转身拥抱那些不确定性,拥抱那些“众我之我”,将人的存在抛掷到意义的无穷之中。如何拯救被现代性侵蚀已久的灵魂?如何从生命的理性、结构主义中解脱出来?这部诗集或许是这样回答的:爱与深情,方能在麻木中唤醒生命。生活之于每个人都有一座难以跨越的魔山,只有怀揽深情的人,才能在一次又一次拥抱这个世界后,得到宁静。
至此,我们已经将未来的雨接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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