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医生,人们常常将之与救死扶伤联系在一起,在路桂军看来,医疗还有一个职能,是“送死”。
2021年3月,路桂军在北京为自己办了一场葬礼,引来媒体广泛关注。作为一名疼痛科医生,他在从业中接触了大量临终患者,他们失去治愈的可能,希望寻求人生最后阶段的舒适和安宁。
2019年,路桂军入职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目前为清华大学附属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疼痛科主任。在治疗慢性疼痛的同时,他组建了由医生、护士、医务社工、临床药师、志愿者组成的安宁疗护多学科团队。
在世界安宁疗护日到来前夕,我们采访了路桂军,以下是他关于这一话题的讲述——
“救我命,治我病”
1998年,我作为一名临床医生进入疼痛科工作。向我们求助的患者中,近1/5是癌性疼痛,他们在完成积极治疗后,还有强烈的肉体与精神痛苦。
我接诊过一名四十多岁的直肠癌患者,他因肛周疼痛而痛不欲生。治疗后我问他,有没有觉得好多了。他告诉我,与身体的疼痛相比,切断过往的痛苦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是一家知名外企的大区经理,疾病让他不得不放弃事业,也无法再承担家庭责任,他带着这些牵挂和不舍在痛苦中离世。
我年轻时还救治过一位老太太,她在铁路上被压断一条腿,术前清醒时,她对我们双手合十,说“救我的命,治我的病”。我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回答:我们努力。后来我从主治医生那里知道,老太太的儿子去世了,儿媳妇改嫁,孙子高考,她靠捡垃圾养活孙子,她不仅想活下去,还想继续养活孙子,“救命”和“治病”对她是两件事,所以她分开来说。
老太太最后没醒过来,我的挫败感很强,发现医疗不是万能的,既不能拯救所有人,也不能帮他们摆脱现实困境。换做现在,我一定会在术前问清楚,为什么她把两句话分开、她的牵挂是什么,告诉她不管医学结果如何,我们的社工都会帮助她的家庭,在她去世之后,我们可以为她的孙子提供哀伤抚慰……即便一个患者在医学上“没救了”,他们依然有痛苦需要缓解,有遗憾需要弥补,这些就是安宁疗护的任务。
安宁疗护是人文气氛非常浓厚的学科。所有肿瘤疾病和老年慢性疾病都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治疗,一个是生活质量的提高。当治愈做不到时,提高生活质量仍然有可能。
到了疾病终末期,不管是患者、家属还是医生,三方都心知肚明。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传统科室可以进行以治愈为目的的治疗,也很少有传统科室愿意提供以减轻痛苦为目的的照护。很多患者会向我提出疑问,我的痛苦没有解决,医院怎么就不收了?
很多医生都是在从业中被患者不断触动,由此开始了安宁疗护的学习和实践。我在学校里从未学过安宁疗护,随着在临床上接触的患者越来越多,我才发现,患者和家属原来还有那么多没有被关注和满足的需求。
安宁疗护的“六个病房”
安宁疗护没有成熟的体系,也不是医院的常设科室。我们在摸索中尝试过六种模式。
最开始我们没有安宁疗护的床位,为了能够开展照护,我们利用当时的客观条件,把患者收到特需病房。后来,医院调整特需病房的管理办法,特需安宁疗护的模式也不再能够满足患者需求,我们获评北京市首批安宁疗护示范基地后,根据要求,医院要配比相应的安宁疗护床位,于是利用疫情期间建设的临建病房,开设了有8张安宁疗护床位的医保病房。
由于床位有限,2/3的病人是住不进来的,而我们旁边的医院又有相对富余的病床,我们就与他们谈合作,他们收病人,我们的医生去那里免费查房,以此增加安宁疗护的床位。
我们所在的天通苑地区,很多症状不太严重的患者愿意居家,但医生上门服务需要家医资质,我们就找到医联体。社区医生有资质,但没有时间,于是我们培训了一批有情怀的志愿者,日常由志愿者与患者一对一匹配,隔日上门一次,了解患者的问题并反馈给我们,需要医疗支持时,由家庭医生上门。
在这期间我们发现,居家安宁的患者可能出现突然的疼痛、呕吐、恶心、意识障碍等问题,社区不一定能解决,我们便开设了4张安宁日间病床,收治这部分有紧急问题需要处理的患者,等到他们症状缓解,再回到家中。
我们医院内部的其他科室也会出现临终患者,我们和这些科室合作进行安宁共照,他们有需要时发起会诊,我们提供个案管理,他们负责处理原发病,我们负责改善患者的症状,减轻他们的痛苦。
床位依然是紧张的,我们建立了安宁床位的院前池,每天进行动态评估,病人们在这六种模式中流转。这个模式不一定能够复制,但对其他有意向的同行来说,大概可以提供一个参考。
安宁疗护光靠一个科室是不够的,需要一个团队。我们刚开始做时是2019年,只有我自己,现在有三四十人了,包括医生、护士、医务社工,心理治疗师、个案管理师、临床药师、志愿者等,也有了进修医生和护士的加入,如此才能支撑现有的体系。
适合国情的安宁疗护学科有待建立
安宁疗护目前没有很好的支持性政策。医疗的常态是治愈性医疗,评估致残率、致死率、床位周转率……安宁疗护面临的问题在于,死亡率百分之百、住院时间相对较长,有时还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现有评估体系对安宁疗护的开展并不友好,甚至可能阻碍安宁疗护,这种矛盾在实践中经常遇到。
适合我们国家的安宁疗护学科建设也还有待建立,做安宁疗护的人不得不在困难和挑战中探索前行。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护工,同理会痛苦,给予会枯竭。无法高效利用有限的床位,死亡率影响科室评比,没有体面的收入,很多非治疗性的服务不在医保收费目录内,没有可参考收费标准……给予越多越枯竭,这是客观的现状。
不同的医院对于安宁疗护的积极性也不一样,需要差异化发展。大医院收治疑难重症患者,有相对先进的医疗技术,对于安宁疗护没有太大动力,但人的死亡是必经之路,三级医院应当作为技术支持,为安宁疗护的主力军——二级医院和社区医院提供支持。
尽管安宁疗护不能给医院创造可见的经济收益,但是,它可以带来社会效益和人文效益。
对于患者来说,很多人希望去世前有安静的环境,譬如一个单间病房,我们希望提供,但这种情况只能自费;我们也在为肿瘤患者思考可能的经济策略,譬如国家对职工有丧葬费抚恤金,这笔钱能否提前给到有需要的患者和家属?
在国外,很多发达国家在保障安宁疗护服务方面也面临着财政短缺的困境。从全盘统筹的角度来说,同样的临终患者,相比抗癌到最后,在不影响治疗效果和治疗结局的前提下,安宁疗护的介入能够显著减少医疗的总费用,患者的生活质量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但是安宁疗护省下的钱涉及许多流程和机构,最终可能会给医院带来亏损。因此我认为,安宁疗护可以作为基本医疗由国家统筹安排。
安宁疗护是一项值得做的事业,出于对我们安宁疗护工作的认可,医院每个月会给安宁疗护的护士发放补贴。也有其他科室的同事参与我们的工作,不给钱也来。我们发展了这几年,现有体系算是做到了游刃有余。安宁疗护的政策还有需要完善的地方,但对于从业者而言,先期的探索不能只等政策,相比之下,脚踏实地做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死亡教育亟须重视
安宁疗护是奔着“好死”而去。对于临终患者,谈论死亡是安宁疗护的基础,如果连这个词语也不能谈,就谈不上安宁。只有接受死亡这件事的家庭,才能进入到我们的服务队列。
安宁疗护会涉及许多伦理问题。我们把这个问题放在一开始的家庭会议中解决,家庭成员之间明确患者目前走到了哪个阶段、各自是否认可、接下来有哪些诉求,达成共识后写授权委托书。它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法律效益,但也起到一定作用。患者基本是知情的,如果不知情,在家属同意的情况下也可以由我们去谈。谈论死亡并没有什么秘诀,我们仅仅是不回避。
我们也会面临纠纷和矛盾,但我认为这种矛盾的本质是患者情感上的不接受,实际上,他们在理智上是知道的。我们有一位病人,黑便出血,医学评估需要输血,因为他们的宗教信仰原因没有做,病人的孩子后来因此和我们闹矛盾。这个孩子对妈妈感情非常深,照顾得特别仔细,每天用A4纸记录所有情况,她的悲伤无处安放,对我们来说,她也是受了伤的孩子,我们理解她。
我每天在做安宁疗护,请我出去讲课,我都会提到死亡教育的话题。死亡教育应该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和重视。
死亡在中国并不是绝对禁忌,但谈论他者的死亡很多,谈论你我之间的很少,如果你我之间不谈死亡,如何去同理患者?我之前给自己做葬礼,其实是想和我的学者朋友们一起去讨论死亡这件事情。
常常需要面对死亡的医务人员,应当在医学教育阶段接受死亡教育。当一个医生缺乏良好的死亡观,其对于死亡可能出现两种态度,一种是漠视,看了太多已经不再去思考了;一种是抵触,厌恶死亡带来的无力感,以及由死亡衍生出的医疗纠纷。
我们病房有一年分来四个护士,有两个干了三个月就离开了,说来了这里天天“送终”,和上学时“白衣天使迎接新生命”的期望不一样。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临终患者因为老谈死亡,让原有的医务团队非常焦虑,向我们求助,不知道该如何与患者沟通,患者来到我们病房后,我们发现他对于死亡很通透,和家人进行了很好的告别,最后圆满地善终了。
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应当得到所有人的正视和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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