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阅读人物志丨杨舸:难有同类的人

郑州阅读人物志丨杨舸:难有同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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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这本书里是我坚持要有杨舸的,当初想过,倘若他不屑加入的话,我就威胁他,由我去写他,看他奈何?岁月走到杨舸这一茬儿,家世通谊已是第三代了,我为长者,学养够不够,架子总是要摆的。

在这个意义上感谢党华,我只是动嘴,她把表象唯唯、大辩若讷,而实则汪洋恣肆的杨舸也算是写活。

年龄相仿的缘故,他们之间更容易相互映照对方。

如同党华所写,他难有同类,但我始终以为我们的生活和艺术中需要杨舸这般模样的人,永远对造物充满疑问,永远对世态表现叛逆,永远对内心严苛自责,永远对思考自我尊重,永远保持自己的清洁——对未来痛苦而炽热的拥抱。

我认定杨舸圆圆的脑袋里有许多天赋异禀的回路,我也是此刻才讲出来这样的话给他。先前,每每遇到他奇妙而精妙打制的创意产品,我的反应一律是,挑剔疏误和打击缺陷。有时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内心也不忍,但最终还是坚定自己的冷酷。后来因此有过愧疚,不知道杨舸近乎完美的强迫症,是不是我也参与了很多压制?

杨舸身上有很多他祖辈、父辈的基因,前者的光荣尚未走远,所以我依然会对杨舸说,你可以保持你自己,但你还没有骄傲的理由。

再饶舌赞一下党华,你快乐明媚的笑容和杨舸有点戏谑的目光构成你们这一代人的特质,你们比较起我们,更丰富,更有希望。

但我也说过,别以为你们年轻,老子也幼稚过。

一起努力吧!

——齐岸青

杨舸 石战杰 摄影

在郑州东站,有一间“老家河南”商店,我曾在那里买过几个笔记本。烫印了门神图案的仿皮封面,书口刷金粉,有皮筋腰间环绕。封底压了暗纹“活计”二字,想来是设计品牌。果然,竟是我认识的杨舸所为。难怪呢,小的七十、大的二百三十元人民币。嗬,他做的。

他看我买的剧本《鹿鸣馆》和《长刀之夜》,对封面图痛心疾首地遥遥批判:《鹿鸣馆》是寓言,岂是一个裙角可以甩出来的?《长刀之夜》是一个大大的悲剧,这半拉刀也太直白了吧?哪里是三岛的风格。

瞧,对图书设计“非常挑食儿”的设计师,也是我日常习惯性交流买书、读书、评书信息的对象,他的底色是个读书人,所以他能在书的内容和形式之间快速抓取第一观感,“毒舌”弹卷。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一个穿着卡其色人字纹毛呢西装,两肘部有真皮配贴,戴着一副圆形近视镜,像是从民国穿越来的没落世家的小开。想起他很喜欢的加缪写过的句子——人就是他本身的目的,也是他唯一的目的。人若想成为什么,那也是在这种生活中。

是的,他在营造自己的生活中,不说几乎无法描述的T书房——toliet书房,不说工作室大厅的展架上的艺术品和各类古今中外的图书,单说那个洗手间内部,推开门的刹那我真是大惊小怪了——大约八九平方米的洗手间,除了门和哑白色TOTO卫具的位置,四面墙均安放了靠墙的书架,每个架子上都整整齐齐码着各类书籍。出于一般人可以理解的原因,在那环境下,我没好意思仔细检阅,只是出于好奇稍加浏览,封皮大多浅色系,与整个小环境和谐统一。

T书房的震撼观感,令我联想到该同志曾送我一本书,王瑞芸的《杜尚传》。20世纪实验艺术的先锋人物杜尚是艺术史上一位绕不过去的人物,他曾以一件小便器实物,在艺术界掀起大浪。这本书的封面右下角,就赫然印着那件物证。作为设计师,他非常推崇这个设计。

恕我孤陋,艺术家的世界我们不够懂。

我们时不时互相荐书。在他的忽悠下,我买了《忒修斯之船》、《观看之道》和《东南园墅》。在查资料的过程中,信息关联,我又买了杨震华编著的《心理学通俗讲话》和《冯纪汉纪念文集》。在这些信息的交互作用下,我试图更多了解他。因为老话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有一天我骄傲地发信息给杨老师,说我有幸和著名设计师陆智昌先生同框——在理想国引进的《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一书的版权页。他就慢悠悠讲,我知道的。他从小生活在省委二区,二区东面是电台和报社。大概三十年前,他发现电台外开了一家名叫万方的书店。和当时的书店明显不同,书架上的文化书很是吸引人。他在那儿买过一本陆智昌设计的《中国岩画》。那书屋主人,是他二区的街坊,也是和他家有“通家之好”的齐老伯。

作为小编和设计师的组合,我们有过三次不同类型的合作。

第一次合作是我策划的河南本土留学生题材长篇小说《巢鸭五丁目》。通读书稿后,他拿出了设计方案。过程略去,让我们一起来欣赏他的创作:外面的护封用较薄的纸,亮暖的橙黄色底子上,黑色的一个一个手工点上去的波点,呈不对称V字形。封面用较厚的硬纸板,上面是东京的卫星地图截图,与本书内容密切相关的那个区域,从空中俯瞰,确实有个不对称V字形线条,呼应护封的图形。除此之外,V还有很多解读,比如胜利,比如我们从小就喜欢的对号。目录采用了比正文小的字号,对每个章节的摘要部分克制呈现。他说这就像进入一扇门之前,在门把手处略微安静,调整一下心绪,带着期望推开这道门——打开这本书的正文。随书附赠的书签一面是作者手稿,一面是封面主色,其模切状打开来像是蝴蝶,代表对自由的渴望。对折一下恰似轮船的廓影,对应了本小说的结尾部分。

总体设计立意为,绚烂明亮的外表下,潜藏着人生的沉重和难言之痛,却依然有美和希望。这样的走心之作,让我确信这次合作只是个开始。

第二次合作是一套五卷本《孟华戏剧文集》。孟华先生是河南戏剧的一面旗帜,他的代表作、话剧《劳资科长》和豫剧《半个娘娘》《白蛇传》等作品已岿然挺立。八秩老者的总结之作,不可随意。我向甲方推荐了杨舸,杨舸反复拿出多样的方案,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个文集的出版项目有了变化。合作未遂,留下了一个遗憾。

在此期间,因为工作上的交集,我发现了他有程度不易检测的强迫症。一次去谈书的进度,他用一只容量相当于妙玉的绿玉斗两倍的抹茶切子沏了一杯太平猴魁,每一根茶叶朝同一个方向,整整齐齐就像用镊子摆盘过,清香碧绿,煞是好看,可,这么齐整,谁好意思破坏呢?到了饭点儿,他坚持带着自己从云南背回的野生大叶子,沏茶的水不似各种茶博士吆喝的高温,偏要降到一个不烫嘴的温度,说口感更好。恕我直言,口感确实不错。吃饭时餐具要摆整齐,桌上不能剩菜,不说光盘,他叫“净坛”。让我一下子联想到“净坛使者”二师兄,我当时暗暗发誓,您就是设计得再好,以后我也不来“净坛”了。

当然,到我办公室时把我桌上的稿子都搞整齐,这是可以接受的症状。

第三次合作是本人的长篇小说《柿子树下》。通读书稿后,他发来短信:这种糙句子,是我愿意做的活儿。我寻思一番,问:这不是好话吧?他回:在我的语言系统里,是夸人的话。毛姆就擅长这种糙句子,够劲儿。

我想他一定发现了,他既是这本书的设计师,也是书中人,关于绘画作品《走出巴颜喀拉》那一大段惊世骇俗的话,就是我们有一次谈画时涉及的。书中“小冯”得罪了谁,现在其人物原型闪亮登场。

他也有正形的时候。比如某年清明节,他去福寿园拜祭自家亲人后,特意拜祭了柏杨先生,并在雕像前留下一罐李锦记酱。我将此图转发给了柏杨先生长子郭本城先生,郭先生首先感谢,然后疑惑道:为何要放一罐酱呢?我如实答:我也不好说。

他身上有邪性。2018年夏季我去香港书展,当时看到刘香成编著的画册《壹玖壹壹》,发了图给他分享。看了我发的图,不似往日的寒暄,他直截了当叫我果断买下带回。三百多块钱,两公斤重,我愣是从善如流当了搬运工。谁能料到呢,一年后的那天,我接到了“辛亥之光”丛书的约稿通知。

他身上还有些我们无法忽视的其他东西。他说有一天他刚出了医院大门,突然,另一个“他”从对面过来笑着跟他打招呼,千真万确,他忙从后视镜看,那和他衣着样貌完全一样的背影悄然消失于人丛。又一次,他说一个“他”从小区外面取回了快递,还有熟人打招呼,但那个时间段,他非常确信自己是在家沉睡。

诸如此类,并非谵语。就像我们多次聊过的南美作家胡安·鲁尔福对生死的探究,那些文字所抵达的心灵褶皱处,谁又能断定那些经验是空穴来风?世界如此博大,我们人类对这个世界、对他人甚或对自己的内心,才认识多少呢?有的人,大概生来就与众不同吧。

因为他的博闻强记,以及多次为我答疑解惑,逐渐我习惯于在遇到文史问题时听听他的意见。一般来说相当靠谱。有一次由一幅书法作品聊起,探讨一个异体字的流变,我转发了一位“专家”的说法,来言去语间,正在辨析,他突然来了一句“老子从小就天天在训诂的环境里”。猛地看到这句话,我突然隔着屏幕哈哈大笑,对了嘛,这才是杨舸。他不是经常自诩为“痞子”吗?况且以我了解的信息冷静对待,这话没毛病——他的祖父杨震华,一百年前留学法国的心理学博士,河南大学心理学科的奠基人;他的外祖父冯纪汉,新中国成立后的首任中国剧协河南分会主席,著有《豫剧源流初探》等著作;他的姥姥杨静琦,著名的方志学家;他的父母皆高知。妥妥的书香门第,狂一下怎么了?我一句“杨老师”,他差点翻脸,说俺不是老师,俺就是个屡教不改的小痞子,你不是见过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姿势。五年前的三伏天,他在五院衣不解带照护病危的母亲,我因一个急茬儿去找他,就在黄河路的一棵梧桐树下,看到一个身穿白T恤和宽大军绿色工装裤的人蹲在那里,他问了一句:“这个小痞子的标准姿势,咋样?”那时那地,我竟无言以对。那年七夕之夜,他在朋友圈发了一个暗夜的星空图,还有四个字“看,一颗星”。那是他与母亲的告别。

再怪异的人,也终是在万丈红尘中打滚。后来他说起母亲,说起小时候的一段旧事:

由于一贯顽劣和抵制进步,初一暑假我被俺妈带到她工作的图书馆,关在书库里。那地方黑洞洞的,只有图书管理员进来检书时才会开灯。往我手里塞了个手电筒之后,我妈锁上了门。起初也就是四处走走,后来发现有些书里还夹着表白的纸条短信。之后我在一排不外借的黄皮书里发现了宝贝。其中一本没名字的,封面盖着“内部读物”大戳子。书里写了一个叫霍尔顿的少年。嘿,这写的不就是本尊么?咋这么巧呢?我就是那个“局外人”啊。一不留神,暑假作文就解决了,整整写了一本。这也落下个病,要是喜欢哪本书就一定要随身带着。我偷了那本书。

那个“顽劣”的孩子长大了吗?

谁知道呢?

三年疫情,我们各自在自己的星轨转圈,依然时不时说书、说戏。书成了我们在这艰难时世中的亮光。尽管这亮光被层层过滤,有时摇曳、变形,神鬼难拟。我们同样都被压在人到中年的穹庐下,为何他可以那么超然呢?

很多时候,我的答案都望向读书。是书,是阅读,是各种存在的阅读体验雕琢了这个理直气壮的当下生活图景。只是当我们偶尔以家长的身份交流各家孩子的戏码时,才真真切切使我确认,我们就在这具体的烟火凡间。

杨舸

杨 舸1972年生于河南郑州。设计师。郑州文化创新设计研究院常务理事。主要从事艺术衍生品和文化创意产品设计制作,曾为黄帝故里拜祖大典、第十届亚洲艺术节设计系列文创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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