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内心强大的人,总在平心静气地消解一切波澜。
1927年,上海滩。
当时上海复旦大学的校门口,每到周末,总会停留有一辆车牌号为84的高级豪华轿车。
让人侧目纷纷的,不仅仅是总会有一位风姿优雅、气韵非常的姑娘,从这车上袅袅婷婷地走入/走出; 更让人瞠目的是,这姑娘常常就径直走到驾驶室的位置,自己开车;而她的司机则默默坐在副驾驶的位上,倒像个看护;后座则坐着她的贴身女仆。
上世纪二十年代,有私家车的已是极少,而自己开车的女司机,更是几乎仅此一人,更何况,这还是当时中国的第一代女大学生。
这84号车在大上海的街头驰骋时,更是“吸睛”。
不仅仅因为“豪车+美女”,更因为车中美女,竟喜欢将车飙得风驰电掣、又险又快,且还偏偏面容温和、波澜不惊。
倒有点像她的性格,也非不惊不怕,而是总能温和平定地消解内心一切波澜。
所以当时复旦大学的校门外,常有人慕名围观这84号车,不仅包括校内师生,还包括校外而来的人。
严幼韵和她当年的84号汽车
他们大多不知这姑娘到底是谁,就给她起了一个雅号:“84号小姐”。更有男学生故意调侃而又爱慕的将84以英文代之,称她为“爱的花”。
这有名的“84号小姐”,就是严子均的千金:严幼韵。
其父严子均,究竟什么来头?
他是中国近代,号称“宁波商帮第一人”严信厚之子,且是正妻所生、唯一的儿子。
严子均单从父亲那儿继承的遗产,就可说是富可敌国;此外,他自己还是轮船招商局、上海自来水公司、源通官银号等多家公司的董事,也是一代成功的商人。
如此家世显赫、仪态万千,又个性十足的严幼韵,绝对是当年大上海的风云人物。
许多年后,1980年,严幼韵的二女儿从纽约回到上海,在一胡同里遇到一位老者。
当他听说身后就是严幼韵之女时,在狭窄的、长满青苔的弄堂里,老人竟十分激动地转过身来,感叹道:
“你是‘84号’的女儿?啊,你母亲当年可是全上海大学生的偶像呐!我们天天站在学校的门口,就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看到能兴奋一整天!”
曾经见过和追逐她的人,到今天对她还念念不忘。
二十出头、正读大学的严幼韵,家中常常是宾客盈门、聚焦才俊。
严家本就善结交、好人缘,严幼韵也是同样。
有人曾总结,如果将20世纪初的上海名媛圈比喻成一张网,那么严幼韵就是这张网的中心。
这倒并非因为严家显赫、严女貌美,而是同一个圈子里,严幼韵本身热情开朗,很会照顾朋友、处处周到友善,像个有光芒的小太阳,这些特质在她以后的生活中也屡屡可见。
这些来来往往的朋友中,当然也不乏她的追求者。可严幼韵对于伴侣,也很有自己的主张。
她曾说:“能让我心仪的男子,必须成熟、富有才华且兴趣相投,至于财富倒不重要。只要是嫁给心仪的人,我严幼韵甚至愿意出去工作,赚钱养家!”
母亲听完大惊,提醒她:“你的生活如此奢华,怎能不在乎钱呢?”
那时人们以为,这不过是个从未经历过生活之苦的姑娘,所说的天真。
却未想,许多年后,竟一语成谶。
1928年,外交官杨光泩走入她的视线。
与一般的世家子弟不同,杨光泩虽也出生于富户,可他的父亲却不喜商务、不善治家,自己常年留学美国,花销巨大、自顾不暇。
作为长子,杨光泩甚至早早就担起养家的重任。
所以杨光泩身上,没有一般富家子弟的习气,倒一直勤勉努力、踏实担当、又很会照顾家人;
再加上作为外交官所特有的反应机敏、开朗睿智,以及仪表堂堂、举止翩翩……竟也渐渐于人群中脱颖而出;
且他追求严幼韵,可谓至真至诚,不仅处处观察入微,更事事独具匠心做到她的心里,由此,竟也慢慢俘获女神芳心。
事实证明,严幼韵选人的眼光也着实不错。 1929年,风华正茂的名媛嫁给了年轻有为的外交官。
杨光泩与严幼韵,当年万众瞩目的一场婚礼
几个月后,因工作关系,杨光泩就任中国驻伦敦总领事及特派员,需常驻异国,严幼韵自然也跟了去,从此开始了外交官太太的优渥生活。
杨光泩悉心细致、温柔体贴,尽力把一切都备至妥当。不忙的时候,他甚至喜欢把爱妻宠成王妃,事无巨细地打理好所有,只要她开心享用。
严幼韵自己也很会生活,她好客热情,在那也结交了一大群新朋友,又善于接受各种新事物,曾经他们在伦敦的生活,既光鲜体面,又郎情妾意、温情脉脉……
走到哪里,都是羡煞旁人的一对。
然而,命运总是波澜诡异。
1931年,父亲严子均在上海病逝。走的时候只有59岁,十分突然,严幼韵甚至都没来得及送他一程。
父亲猝然离世,让整个家族也陷入混乱。几个孩子为财产分割闹得不可开交,曾经亲和富足的一家,忽然散了、垮了……
然而,更痛的离别是:1942年,丈夫杨光泩在菲律宾“被消失”。 当时杨光泩正受命担任中国驻马尼拉总领事。
那一年,马尼拉被日军攻陷,他们抓走了包括杨光泩在内的七位中国外交官,此后就音讯全无……
直到1945年战争结束,才确认他们当年就已被杀。
人到中年,痛失爱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这让我想到不久前的“中兴程序员坠楼之死”,那位亡者之妻曾在微博上诉说:
“我只感到世界变暗、视线模糊,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开始失重,似乎在飘起来,掉入了黑洞里……
我真的无法面对这一猝不及防的惨剧,我更无法想象一家老小以后的悲惨生活,我哭他不告而别就这样悄然离去,我念他对我好的点点滴滴……
我茫然失措,天崩地裂,完全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怎么办?”
然而,当年严幼韵所需承担的痛苦和灾难,远比这更恐怖。
当时,他们已有三个女儿,大的12岁,小的才4岁。
因丈夫下落不明,而又经常有人告诉她哪里有她丈夫的踪迹,所以她必然选择留在硝烟弥漫的战乱环境,带着孩子继续等待丈夫的归来。
从养尊处优的阔太,到一夜之间撑起一家之重,已是艰难。
而更难的是,战火纷飞下,很多房子都被没收和查封,物资生活变得极度紧缺。领事馆的一众太太们,不仅都骤然失去家庭支柱,且日常生活都无以为继,就纷纷带着孩子和佣人们前来避难。
因为丈夫杨光泩的身份和地位,严幼韵自然也被当成了六七户落难人家的脊梁。
严幼韵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和义务,责无旁贷地敞开大门,在她的三层别墅里,六七户人家,临时组建了一个四十多人的大家庭。
许多年后,在一些传记里,曾这样记录她的这段生活:
从一界名媛到命运骤变,她镇定接受着这一切。作为四十多号人的大家长,她带着他们自己动手,种菜做鞋、拾水挑柴、还在院子里养起了鸡和猪,又学会了做酱油、肥皂,严幼韵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态,空闲时她常坐在钢琴前弹上一曲。
这段资料不假。但每读到这里,我总觉得有点恍惚,仿佛就是一场大浪袭来,将她们从生活的高点打落,而低点处,她们依然可以相互慰藉取暖,一切都还是美好、顺遂的样子。
然而,她究竟是如何化绝境苦难为一线美好的?
后来,年逾百岁的严幼韵在谈到马尼拉这段日子时,感慨地说:“现在回过来看,当时的我们确实非常勇敢!尽管我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生死如何,非常担忧我们的孩子,我们自己的命运也完全无法确定,但我们直面生活、勇往直前。”
我豁然明白,或者,真正帮她从生活的阴暗处,逐渐引入光明的,正是胸口的那点勇。
一众妇孺的期待与哀怨,一片混乱的市区,到处都是哀号的伤者、惊慌的平民。嗜血的魔鬼随时可能冲进屋来,做着就像他们对杨光泩所做的一切……
严幼韵或者太明白,此时除了迎头直面,还能怎样?
之后,事态越来越严峻。
战争依然在持续,空中是大规模的轰炸、街巷是美军与日军的短兵相接,全城都陷入了饥荒,食物极度匮乏、水电都停止了供应,他们的生活也越发拮据,连洗澡都是几个人分批次的用同一盆水……
然而,她们终究是熬过来了。 1945年,战争结束、日军败退。
原来被誉为“东方明珠“的马尼拉已然被轰炸成一片废墟; 原来繁盛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干尸收容所,要么是躺在地上的一具具死尸,要么是活人骨瘦如柴、瘦若干尸。
在这片废墟里,严幼韵曾带着大大小小几十号人,穿梭于城市各个角落,躲避飞溅的弹片和扫射的子弹,利用身边所有可利用的资源,苦苦支撑着,竟然奇迹般的保全了大家庭几乎所有人的生命。
严幼韵自己也消瘦到不行,但她还依然戏称:我又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
1945年,经历大屠杀的马尼拉。
1942-1945年,是严幼韵的一生里,最凛冽的三年。 然而,战争结束后,才是真实生活的开始。
我又想起“中兴程序员坠楼之死”里的那位妻子,她说:对于你们,不过是倒霉的一周,而对于我,对于我这个家,从今以后的生活就是彻底昏暗了。
严幼韵没有选择回国,她太明白:父亲已经不在,孤儿寡母的回去,不过是饱尝另一番寄人篱下的苦楚; 她也没有选择再嫁,她更明白:以她的姿色和名气,再找个殷勤暖男或者不难,但要为她和三个女儿的家,再找个毫无芥蒂的男主人,却是难上加难。
于是,她选择前往美国,带着女儿们开始新生活。
考虑到今后生计和教育,四十岁的严幼韵,做了一件自己不过是曾天真臆想的事,谋求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联合国礼宾官。
凭借纯正英文和大方气质,在联合国工作中脱颖而出
这份工作听着很高大上,但其实就份普通的公务员工作,薪水一般、坐班严格、气氛严肃、工作不容有误。
朋友听说她要上班,开玩笑地说:“你不能工作,否则会被要求每天9点准时上班的。”这句玩笑却成了她严格要求自己的动力,此后10余年的联合国生涯中,严幼韵从未迟到过;
他的另一个同事说:“曾经联合国的氛围都很沉重,而自从严幼韵来了,竟然工作场合也常常充满了阳光、友善与活力。”
冷峻的环境从来都不曾挫伤她,而她的磁场、亲和力,反倒可以把环境转化成自己喜欢的宜人样子。
工作第五年,她不仅作为独立女性为孩子们营造了优越的生活学习环境,还拥有了可以在美国立足的工作,一处不错的公寓,一辆可以带着家人自由驰骋的二手汽车以及一栋消暑别墅。
有人说:严幼韵总是特别幸运。
但其实在我看来,她的幸运,就是凭着一股生活的韧劲,做自己能做的,不断散发着光和热。
1959年,五十多岁的严幼韵,三个女儿相继毕业、结婚。
她将她们的婚礼办得周到体面,而自己生活却在如常的工作聚会外,又总觉得少点什么。
这个时候,另一个男人也终于与她相印与执手。 这个男人是曾被誉为“民国第一外交家”的顾维钧,说起来,他还曾是杨光泩的上司。
严幼韵万万没有想到,她不争不抢的一生,居然在告别外交官夫人的头衔多年以后,会被冠以联合国第一外交夫人的称谓。
那一年,顾维钧七十一岁,严幼韵五十四岁。
顾维钧在漂泊了大半生、一直辗转于世界各国之后,这位工作狂开始有了卸甲归田、享受生活、安度晚年的心愿;
而天性喜爱热闹的严幼韵,却一直是希望能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真正更能让所有亲朋好友都常常欢乐团聚的大家。
严幼韵和顾维钧在一起,他们的晚年生活,可谓是精彩纷呈、惊喜倍出:
一向铁面威严的高冷外交官,竟开始为自己的银发恋人写情书,开始玩滑雪、溜冰、游泳、晒日光浴,一起结伴周游各国、四处旅行;
每一年顾维钧的生日,更是大家庭年年期待的王牌节目。严幼韵总会精心策划不同的主题,两家儿女带着家人从世界各地团聚而来。在大家长的带领下,两个异姓家族倒也十分融洽、乐在其中、热闹非凡。
1985年,顾维钧逝世。走时98岁,无病无灾,安静祥和。 而那一年,严幼韵80岁。 短的是相聚,长的是别离。严幼韵与她的两任丈夫都如此。
此后,她一个人又守着岁月过了32年。
这32年里,她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身边一个个至亲至爱、自己也换上了肠癌……
美了112年的严幼韵
所有人以为这位耄耋老人恐怕要被一连串的厄运击垮时,却未想她又一次以向上的生命力给予厄运重重回击。
她照旧把日子过成她喜欢的温润、热闹。每一年她的生日,成了家族所有人的重大聚会。
百岁生日那天,她穿着自己选的紫色旗袍,脚踏金色高跟鞋,眼影朱唇、青丝明媚……旁人见了,无不对这位年过百逾的老者侧目三分。
2017年5月,严幼韵以112岁的高寿仙逝。
不急不促淡雅走完一生。
我常想:
生命其实就是一次起承转合的过程。
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家庭的庇护、甜蜜的婚姻、靠谱的恋人,远不足以负担你这漫长的一生里,所有的困顿、波澜。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在经历一次次的美好和困苦后逐渐成长,终而告别了对父母和其他人的倚靠,而渐渐学会担负起自己的人生。
我不敢说:经历了那条幽暗的、压抑的隧道,你一定会重见某种天光。
但我只想说:人生一场,你其实不必把那些当下必将经历的苦厄看得那么重。 真正内心强大的人,总在平心静气地消解一切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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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的声音,声情并茂的讲话,说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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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后令我茅塞顿开
榜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