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ROCK石家庄：一座“土味”省会的变形记

“什么时候摇滚乐在我们的社会中能真正被当作音乐对待呢？”

撰文 | 韩轩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石家庄地铁1号线车厢里，突然出现了一支乐队。乘客纷纷让出空间，乐队开始演唱郝云的《活着》。虽然他们看起来随意，但从旁边的四五名地铁安保人员可以看出，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活动。

7月中旬，石家庄高调宣布要打造“摇滚之城”。从7月到10月，石家庄将举办“中国摇滚之城音乐演出季”，包括开展摇滚惠民演出和举办大型摇滚音乐节。

石家庄向来低调，是座像石头一样沉默的北方工业城市。但它在摇滚圈却声名显赫，这里不仅诞生了知名摇滚乐队万能青年旅店，还孕育出了摇滚乐杂志《通俗歌曲》和《我爱摇滚乐》。因此，它被乐迷戏称为“Rock Home Town”。

近期，石家庄的“国营摇滚”引发了一系列事件：摇滚人士开始出入政府单位，和官员一起调研；几十万市民涌上街头，免费看摇滚演出；摇滚乐创作基地成立；一位乐手还因演出时当众脱裤被拘。

在外界对“摇滚之城”的期待、歌颂、惊讶、质疑、好奇、唱衰和观望中，我来到了石家庄。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在去河北师大附中的路上，出租车司机问我，“是去应聘老师，还是给孩子看学校？”我回答随便看看，她有些茫然。我急忙解释，乐队万能青年旅店的代表作《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里提到了这所学校。她恍然大悟。她在短视频里听到过这首歌。

万能青年旅店是石家庄打造“摇滚之城”的招牌。它成立二十年只发行了两张专辑，却被乐评人马世芳称为“中国摇滚的救世主”。现在，只要万能青年旅店登上音乐节的舞台，就一定是压轴的乐队。

诞生于石家庄的万能青年旅店乐队。

河北师大附中已经放暑假，因此分外安静。校门外张贴着优秀毕业生的去向：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多伦多大学……但没有石家庄的学校。河北师大附中是石家庄最好的高中之一，但成绩最好的毕业生很少选择石家庄的大学。石家庄是全国唯一一座没有211大学的省会城市。

河北师大附中地处石家庄市中心。药厂和棉纺织厂生活区就在学校附近两公里内，它们是石家庄上世纪最辉煌的工业。现在，它们四周林立着写字楼、体育馆、高层住宅和购物中心，从高处看，它们就像凹陷的纪念碑，沉默地记录着石家庄的历史。

歌中“被杀死的石家庄人”是谁？万能青年旅店向来不屑于解释自己的作品。但在一次《我爱摇滚乐》的采访中，姬赓破例解释道：“这歌讲的就是一家三口，日常生活的悲剧。冷漠的父亲，绝望的母亲，尚未被驯服的儿子。这样的家庭在我生活的家属院就有很多。这不是一个正常的成长过程，是对热情和自尊的蚕食。”

今年3月，万能青年旅店的贝斯手兼词作者姬赓受邀参加了石家庄摇滚音乐调研会，与会的还有河北省省委宣传部、省文旅厅的相关领导。2021年，姬赓就获批成为“2020年度石家庄市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石家庄2021年上任的市委书记张超超和市长马宇骏被当地人称为“超级马力”。上任之初，马宇骏就多次在会议中提到要打造石家庄“Rock Home Town”的城市品牌。今年年初，随着疫情后演出市场复苏，石家庄看到了打造“摇滚之城”的希望。

石家庄为何打造“摇滚之城”？分析多认为，最主要的目的是发展文旅产业和提高城市活力。石家庄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党组书记张惠强调，“要彰显石家庄‘摇滚之城’的品牌理念、品牌价值、品牌形象，把石家庄打造成集音乐、娱乐、美食、旅游于一体的魅力之城。”

2021年，石家庄定下了2025年实现“经济总量过万亿元、综合实力重回全国30强”的目标。搜狐城市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整理发现，凭借强劲的工业实力，2001至2013年间，石家庄的经济总量稳居全国城市前30强，但此后便开始下滑。

2021年，石家庄GDP达6490.3亿元，同比增长6.6%，但在全国城市的排名位次却从2020年的第38位，下滑至第40位，被山东潍坊和江西南昌超越。同期，石家庄常住人口也出现了负增长。

智谷趋势根据各地统计局数据整理发现，石家庄是近20多年来经济发展最慢的省会城市之一。2001至2021年间，其GDP只增长了约5倍，在27个省会城市中位居倒数第3，仅略高于沈阳和哈尔滨。

而在省内，石家庄也面临被边缘化的尴尬。它的经济数据没唐山亮眼，历史没邯郸深厚，旅游也没秦皇岛知名，就连特色美食都是“安徽牛肉板面”。自2012年，河北开始举全省之力打造曹妃甸新区和渤海新区两大新增长极。在环保背景下，石家庄对污染企业进行高强度的“关停并转”，推进产业结构的优化。再加上疫情等影响，在传统支柱产业下滑中，石家庄又没抓住新兴产业的发展机遇。

重重不利因素下，石家庄急需一张响亮的新城市名片。而“摇滚之城”是个聪明的定位。

7月22日，在石家庄水上公园演出的“引力波乐队”。

今年，一些小城市凭借标签迅速成为热门旅游地，例如烧烤带火了淄博，中国乡村足球超级联赛带火了榕江。另外，演唱会经济也在复苏，中国演出行业协会数据显示，2023年上半年全国演出票房收入达167.93亿元，同比增长673.49%。

摇滚能否成为石家庄的新一代“土特产”？

重启

在地下丝绒的顶楼，我见到了韩强。他当天已经见了两家媒体，都是为了“摇滚之城”而来。

地下丝绒是石家庄第一家Live house，由韩强于2006年创立。韩强今年40多岁，嗓音沙哑但很精神，眼睛炯炯有神。石家庄摇滚圈里都叫他“辣强”或“强叔”。石家庄摇滚音乐调研会上，韩强是受邀参与的业内人士之一。

我没有见到那个作为Live house的地下丝绒。今年2月，随着石家庄对私搭乱建、违章建筑开展专项整治，地下丝绒被拆除。现在，地下丝绒搬迁到了文化园，暂时没有演出业务。韩强在一楼摆放了一些河北艺术家的作品和音乐的周边。

韩强介绍，地下丝绒被拆除后，一位市领导告诉他，虽然演出场地暂时被拆除了，但政府会协助他重建，并说地下丝绒是这个城市坚持不易的城市名片，一定要继续走下去，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除了地下丝绒，于2015年停刊的《我爱摇滚乐》也开始和政府接触。

1999年，晓朱离开河北省艺术研究所主办的《通俗歌曲》杂志，创办了《我爱摇滚乐》。该刊被视为中国摇滚乐迷们的精神家园。它不仅介绍音乐，且点评社会时事，编译海外青年文化。金黄的马桶、石家庄人吃炸串弯腰多少度、专访香港地下乐队……《我爱摇滚乐》包罗万象。

韩强收藏的《我爱摇滚乐》老杂志。

《我爱摇滚乐》一直没有杂志发行的刊号。它巧妙地钻了个空子，用音像版号每月发行一张音乐磁带或CD。至于《我爱摇滚乐》杂志，那是随音像制品附送的小册子。杂志编辑部经常遭遇相关部门搜查。这是一本说没就没的杂志。2014年，《我爱摇滚乐》停止发行纸质版，正式转为新媒体，由新媒体主编段屹楠在微信、微博和豆瓣等平台运营。

据段屹楠介绍，河北省某家出版社正打算将《我爱摇滚乐》复刊。但此事仍在研究阶段。创刊人晓朱已于十几年前离开了石家庄摇滚圈，偕全家迁往云南。看到昔日的“地下出版物”正被大力宣传，晓朱并不看好。

3月至今，韩强和段屹楠参与了石家庄政府大大小小的摇滚乐调研十余次。“我们算是给政府单位做技术支撑的，好听点说是智囊，但我们只能提建议”，韩强说。段屹楠曾提出建议：地铁快闪虽好玩，但歌手唱的并非摇滚乐；免费演出的乐队大部分是翻唱，这种操作不重视版权和原创乐队。

6月，石家庄旅投集团开始与市政府方面沟通举办“摇滚之城”演出活动。它是一家多年深耕石家庄文化、旅游和体育的国企。7月是预热阶段，以公益的摇滚惠民演出为主，8月后集团将举办大型的摇滚音乐节。

当摇滚遇上“正能量”

7月22日晚上八点，我到了石家庄的水上公园看“摇滚之城”的演出。当晚有20场摇滚公益惠民演出，其中11场在商业中心，9场在公园。

水上公园门口是一家香气四溢的夜市，一进门是游乐场，有碰碰车、海盗船和摩天轮，人群熙熙攘攘。在夜市的吵闹声和游乐场的音乐声里，若有若无的鼓点和电吉他穿透人群，引导我寻找摇滚乐。

绕过湖面，舞台突然出现在路尽头的广场。台下已有四五百名观众，一支叫引力波的乐队正在演奏的Beyond的《喜欢你》。四五岁的孩子坐在大人肩膀上看演出。大爷大妈们还在跳广场舞，只是舞曲被摇滚盖过，他们的舞步略显凌乱。

7月22日，石家庄万达广场听摇滚音乐会的观众席里，一位女孩坐在大人肩膀上看演出。

一些参与政府摇滚乐调研的知情人士告诉我，本次惠民演出的乐队大部分不是真正的摇滚乐队，他们没有原创歌曲，唱的也是更适合大众的流行音乐。引力波就是其中之一。因为石家庄一些本土摇滚乐队的风格偏向重金属，不适合公开演出。另外，一些歌曲的歌词也被认为不够“正能量”。

石家庄的“摇滚之城”活动有严格的规矩。据央视网报道，主办方事先收集了参演乐队成员的身份证，公安机关对其进行审查。歌曲的题目和歌词也都被逐字审核。乐手在演出前参加了培训，被告知演出前不能喝酒，演出中不能说脏话、不能比不雅的手势。

对于石家庄来说，打造摇滚之城就像操刀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他们小心翼翼地切割掉摇滚乐里的地下文化色彩，留下安全可控的娱乐元素，以便发展面向大众的文旅产业。

今年6月，河北省音乐家协会成立了摇滚乐创作基地。音协专门创作了一首摇滚乐原创歌曲《带着阳光上路》。协会主席郭玉红表示，基地将进一步团结喜爱摇滚乐的人群，创作出积极进取、健康向上，有中国特色、民族特色的新摇滚乐。

2021年，河北共青团联合B站up主推出了正能量改编版《杀不死的石家庄人》，部分被认为颓废的歌词被改为积极向。例如“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被改为“迎风展翅的鸿雁啊，谱写恢弘的新篇”。这种“强行正能量”的改编方式也招致了不少网友不满，以至于歌曲上线仅几天后就被官方删除了。

7月22日当晚，石家庄的红糖Live house里也有一场摇滚演出。红糖为了扶持本地乐队，让观众免费入场。暴力香槟乐队的乐手丁小龙在演出时当众脱掉了裤子，只剩下了四角内裤和上衣。

7月24日，石家庄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发布通知，称红糖的商业演出中存在“危害社会公德”等问题。依据《营业性演出管理条例》，红糖被责令停业整顿，处以罚款20万元。同时，公安机关行政拘留了丁小龙。

1999年，晓朱在《我爱摇滚乐》第一期的编者之页中满怀期待地写道：“什么时候摇滚乐在我们的社会中能真正被当作音乐对待呢？”这个疑问至今仍存在。

为爱发电

地下丝绒和红糖停业后，仙丹成为石家庄唯一一家正常营业的Live house。

7月23日晚上，三支河北的校园乐队在仙丹演出。仙丹在购物中心的三楼，旁边是网吧和电影院，楼下正在举行一场篮球赛。有人路过仙丹时好奇地问，这是“摇滚之城”的活动吗？

7月23日，石家庄学院的“站立禁区”乐队在仙丹live house演出，乐队成员大多为大学生。

这场演出并不属于“摇滚之城”的活动，而是由一家名为京畿重地的河北音乐厂牌主办的商业演出。参演的三支乐队是站立禁区、霜戈雪刃和东经幺幺五。乐队成员大部分是00后，多数人还没大学毕业。

霜戈雪刃的主唱王子骥留着茂密的络腮胡，酷爱金属乐。他在保定学院读书，今年大四。他告诉我，保定学院几乎每年都会诞生一支新的校园乐队。除了主唱外，霜戈雪刃的成员都是今年刚毕业。

王子骥庆幸，霜戈雪刃的成员们毕业后还留在河北。大部分校园乐队都撑不过毕业季，乐手们来自五湖四海，毕业后又散落天涯。华北平原真正的摇滚历史正是从韩强到王子骥这样的一批批摇滚青年书写的。

“还好，没有亏钱”，京畿重地的主理人孙建党说。孙建党今年才21岁。两年前，他从河北一所大专辍学，成立了这家音乐厂牌。这是他第二次办演出。

仙丹场地不大，最多可容纳700人。但今晚只有70多名观众，其中60多人是买票进来的，剩下的是赠票。买票的60人里，也有一半是乐手们的亲朋。一张票60块钱，这场演出的收入只有3600多元。孙建党告诉我，乐队、场地和厂牌还要分成。算下来，每个乐手只能拿到一两百块钱，甚至可能倒贴路费。

据不完全统计，石家庄有五十多支摇滚乐队。像这三支乐队一样保持演出状态并进入Live house演出的，只有二十多支。至于能够完全凭借演出养活自己的乐队，只有万能青年旅店、相对论和星球撞树。

“大家都是为爱发电”，石家庄摇滚乐迷组织的负责人栋栋告诉我。据他估计，石家庄大约有两三千名摇滚乐迷，其中大部分是大学生。石家庄统计局的数据显示，石家庄2022年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每月不足3000元。相比之下，60元的校园乐队演出门票并不便宜。

栋栋曾主办国内知名的金属乐队萨满在石家庄的演出，结果赔了5万块钱。“你明知道赔钱，为什么还会办这场演出？”我问。“因为石家庄的乐迷都想看萨满，我就满足一下大家的需求。”栋栋说。

从全国来看，石家庄的摇滚音乐市场并不大。算上已经停业的地下丝绒和红糖，石家庄只有3家Live house。与之相比，北京和上海都有100家以上Live house。拥有20家以上Live house 的城市共计10座，包括杭州、成都和长沙。

摇滚是一种文化，同时也是一门生意。现在，不仅音乐厂牌担心亏钱，石家庄旅投集团也面临摇滚之城的商业化问题。摇滚之城目前的演出完全免费，不具备可持续性，而且缺乏商业化基础。打造摇滚之城还有赖于石家庄的音乐市场环境从根本上改善。

离开石家庄前，韩强送给我一张他制作的专辑《石人制噪》，里面收录了13首河北本地乐队的歌曲。专辑上一行小字写着，“我要用摇滚发出自己的声音！因为我在Rock Home Town！！！”

最近，栋栋的父亲问他“摇滚之城”的演出在哪里举行。父母不知道他之前办过摇滚演出，还亏了不少钱。但栋栋想，随着“摇滚之城”的表演出现在石家庄的大街小巷，父母未来可能也会喜欢上摇滚乐，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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