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阅读人物志丨周俊杰：好酒喝到微醺时

引子

俊杰老兄在我心里边总像是一本大书，而且厚厚的，属于硬皮精装的那种。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身形还算伟岸，声若洪钟，还更在他的脸上总是呈现一种包裹世态万象的笑容。

除了笑容，印象极深的是俊杰兄温和而又可见锐利的眼神。20世纪90年代，我因为商务经常出国，也是怪了，平日里在文联机关未必撞见周公，在异国他乡却和他数度遭遇。回来时，我们相互展示过各自的摄影作品，望着他的图像构成，我的东西都可以扔进纸篓里了。我有些愤懑，面对同样的景物为什么这么地不同样?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周俊杰不知道是出于厚道还是来自狡猾地笑，他说：因为我们看的角度不同。

我这辈子没有成为摄影艺术家，周公算是始作俑者。当然这以后还有很多摄影家对我的打击，我可以列出一串名字……这样的悲催我还是记得的！

在我眼里，俊杰兄是和我一般的年纪，因为我总是觉得他风一样脚步来去匆匆，给你生机勃发的崭新意象。意识到他的年长，也只是孙荪先生每每称他周公时才给我的提醒，周公又是深厚的、坚持的。譬如书法是生命的，譬如文字是需要敬畏的，我们所有的书写都是来自我们的文化根脉和思想跃动。

在这个意义上，孙荪和周俊杰两位先生息息相通。

——齐岸青

周俊杰 石战杰 摄影

周俊杰把自己的书室号“挥云斋”，好像是他收到过诗仙诗圣的赠言一般：一为李白“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一为杜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挥云斋其志其书颇合先贤胜意，亦可因以意会其在当代书法中之价值。

周俊杰虽少逢书学式微时代，却生于书学深厚之乡，童蒙拜师学书，青年矢志翰墨，盛年弄潮于书海，终于立新峰于书山，毕生专精书艺，以书为乐，乃一以书法为生命之纯粹书法家也。

可让我写周俊杰时，倏然跳出来的却是好酒喝到微醺时的场景。不是因为他的书法，而是酒成为我对周俊杰最鲜明的强烈意象。杜甫在《饮中八仙歌》描述的是饮中八仙的醉态各异，却全无醉生梦死的消沉气息，洋溢着自由潇洒的豪情意气，实际上为刚健潇洒的盛唐气象传神写真，同时也洞开了独立洒脱的人格精神与艺术创造之间的伟大奥秘。

周公俊杰亦有此风。

馥郁酒香醉书法

周俊杰之好朋友好酒，好酒好酒量，在圈子里是有相当高知名度的。周公曾言：“敝人虽不嗜酒如命，却也稍喜杯中之物。”事实诚如君言。周公乃一性情中人耳！

当然周公风采少见于酒场，好酒之风的信息更多还是藏于他的书法作品。

周公书法作品的内容极其丰富，这种丰富既是其渊博学问和深刻人生体验的自然流露，也是他刻意选择惨淡经营的结果。周俊杰作为文人的淑世情怀，或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中的心得里，有关酒的内容话题不断，酒与人生、酒与艺术的直抒胸臆之作更是很多。

有几联最能道出周公心底意趣、胸中襟怀，几乎成为他的座右铭。一曰“书魔附体，酒意招魂”，二曰“凭君满酌酒，听我醉中吟”，三曰“诗酒皆仙吟魂醉魄归何处，江山如画月色涛声共一楼”，其他如“风骚有百代，诗酒趁年华”“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十分春色浓如酒，万里云程妙若仙”等，都为周公所喜爱。常叫人想谪仙风，这是周公的一个情结，豪放派的诗词文章成为周公笔墨的“神雕侠侣”，为周公所“极喜之”。

周公曾在“书魔附体，酒意招魂”一联旁写有一段独白：“余平生爱书嗜酒，皆成癖也。中年以后以书法为业，沉醉于斯，终日生活在黑与白之间，如魔附体，大有赵壹所描写汉代书家之痴迷状也。常于挥毫之间，伴以美酒，瞬间即进入创作最佳时机，故自撰此联，并书以寄情也。”

正是真实的人生境遇和理想的人生境界，使周公一遇到古今此类独具慧眼慧心的诗词、联语、名句，就视同己出，抓住不放，以借人家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或者独出机杼，自铸新词，致使林林总总，蔚为大观。

周公与酒的关系是在生命里，所谓酒意就不是字面上是否写酒，而是字里行间洋溢着郁郁勃勃的生命气息。

古人有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我们说酒之意亦不在酒，在乎生命状态也。周俊杰既不是“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怀才不遇、愤世嫉俗者，也不是具有病态人格的嗜酒成性的瘾君子，而是书法家中之豪放派。其人格精神中的豪情豪气，化为艺术家的浪漫气质，进而创造出具有豪放风格的艺术生命。

说句有点玩笑意味的话，周公在酒场上的卓越表现，与周公在书法艺术领域的卓越表现是一致的。前者是后者具有绝妙象征意义的日常版本。二者一以贯之的是其雄强刚健的生命状态。

雄强大气铸真魂

书界对周俊杰的作品在书法艺术和技术上有许多极其精到精妙的评论，我只能说说自己的整体感觉。

在书法创作上，他是深入传统，甚至可以说是古典主义；同时又跳出传统，力求创新。

周俊杰总结自己的路径是“上通篆分诸碑知其源，下观汉瓦晋砖备其法”。博涉多体，转益多师，在真、草、隶、篆诸体皆备、诸体兼善的深厚功力基础上，熔铸于隶书和大草创作，形成具有鲜明个人风格的“独家体”。

周俊杰书法的雄强大气，为书界共识，这是一种文化的雄强大气。周公隶书厚重沉着之风神，龙骧虎步之气象，大草雄浑奇逸之姿态，涛动云飞之气势，约略让人想起作者在酒场上那一点贵族气、英雄气和绿林气来，进而更想到那千古名句所描述的君子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在周俊杰的隶书和大草乃至狂草作品中，我特别感到那种由成熟而生之从容自信的大气，狂而不暴，草而不率。笔墨的雄强如果没有文化精神的澡雪，是会成为暴力式的恐怖形象的。

周俊杰喜欢书写“铸真魂”三字。他在传统的“象形”及“意象”说的基础上提出了“魂象”概念，他告诫说“从艺者心中无魂，仅取表象，则无从进入更高一层‘道’也”，并且宣布这是自己的艺术观。这就进一步提出吸取传统的精华，是一个寻找与自己灵魂相契合的对象，灵魂之间相碰撞、相交流、相糅合的过程。这显然也是他自己经验的总结。

书法望之至简，入之弥深。书道通于天道地道人道，古今贯通、诸艺会通、道技互通，方能融通于心中腕下。为书者而不囿于书，亦为耽读史哲之学者，娴于诗文之作者，遍览天下之游者，善于参悟之思者，周俊杰终成书法之觉者。褐集新古典主义，以高扬人的主体精神为书法艺术之本性，以与汉唐雄强博大之气局相呼应为书法复兴之主流，以酣畅淋漓而蕴蓄雅韵为艺术风格之追求，创新需要勇气，而成功在于智慧。敬畏传统，取法乎上，每有心动辐深入延展；善待探索，取精用弘，一点会意则为我所用。灌注生命之气，引发不群之思，挥云以取势，大风歌豪情，分墨色以汇汪洋，借稚拙而逞恣肆，调笔锋以出错落，越平正而追险绝，狂而不野，开张有度，积健为雄，蔚为大观。因乎此，周俊杰久居内地而影响及于海内外，年事渐高而创造力不减，新意迭出高潮时见，诚可谓根深叶茂艺术之树常青者也。

鹤立书坛根基深

周俊杰由其大量卓尔不群的书法作品而为书坛大家，早已获书界共识。但周俊杰在书学理论上的作为，更是一道特别的风景。周俊杰是书法家，更是学人，一个学人书法家，一个书坛的思者。

对中国书法复兴他是具有先知先觉意识的人。这既来自他对书法艺术创作的深刻体验，更来自他对书法本体的考察和理论探索。

从1989年提出“新古典主义”主张以来，他以三千年中国书法的资源为对象，写出皇皇巨著《周俊杰书学要义》和其他著作，在书法发展战略走向、书法的本体理论、书法史观，乃至书学理论体系建设等方面，不间断地引爆书法理论和创作的新话题。

周俊杰所有理论话题有一个内核，叫作生命意识。周俊杰以此建立了自己的书学理论基点。他吸取艺术哲学中的生命意识、酒神精神于书法创作，打开了新的思维空间，为传统的书法理论提供了新的语汇。书法创作不仅不是冷漠的抄写，甚至也不仅是审美活动，而是精神的外化、生命激情的运动、灵魂风雨的展现。

周俊杰把书法艺术的本质界定为个体生命的表现形式。书法活动是寻找精神家园的诗意旅程。

书法创作，是以笔墨线条这种最简单的因素创造的最抽象的艺术，却是创造生命的奇观；书法接受，则是生命对生命的挑战、欣赏和碰撞；而一部中国书法史，则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流程，有其童年、青年、壮年、老年乃至凤凰涅槃式的生生不息的过程。自然，书法作为艺术创造，其根本在于张扬书法家的主体意识，高扬主体精神。

在这种生命意识指引下，周俊杰十分重视传统的价值，那是因为传统不是僵死的，而是有生命的。一个创造当代新的艺术形式的思路形成了：在现代意识观照下，与“童年”对接，以具有原始意味的艺术璞玉为资源，提炼率真自然的童稚之美和清新阳刚的生命力度，以焕发新的生命。这是融汇古今，以复古为开新的睿智主张。

性格热情奔放的周俊杰是激情而富有创新的书者，还是一个冷静睿智的思考者。

好酒喝到微醺时

说到这里，我要回到本文的标题“好酒喝到微醺时”。整体来说，当然是在比喻或者象征的意义上使用这句话。酒和文学艺术、酒和文人的不解之缘，在于他们之间确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对展现天性的自由天地的寻找，对激情状态的寻找，其大要在精神而非物质。周俊杰上面说到的书法创作“亢奋的那一刻”，即“微醺时”也，即“长期积累偶然得之”之一刻也，即登山“将至顶峰”之一刻也，即“心中境界”已出、专等“腕下功夫”之艺术创造最佳时机也。

拥有艺术创作这样的时机和状态，是需要培养的。周俊杰有一联曰“养浩然之气，极金石壮观”，这是周先生书法生命理论的更精练表达。所有的努力，读书、历练、磨难、欢乐、思考，天时、地利、人和，都凝聚为艺术家的浩然之气，以打通天道、人道、艺道，才可能有真正的艺术创造。周俊杰先生的成功是证明，更是对大家的启示。

周俊杰曾坦言“一直在冷静地做有点野心的事”，这个雄心勃勃的人用这样平淡的两句话设计自己：理论上有一两个论点被人记住，创作上有一两种风格被历史认可。内行者知道，这是一个低调而至高的艺术目标。考虑到周先生不同寻常的体力、精力和艺术追求精神，其艺术创造正处于第二青春期，说他正在走向经典成为这个时代的书法大师候选人，也许不算过分。

我以为当代书坛具有完整美学体系兼具时代精神与个人风貌创作之完全书法家，挥云斋主也。

周俊杰

周俊杰，笔名鲁岩，1941年生于河南开封。书法家。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专著《周俊杰书学要义》《挥云斋荟要》《书法美探奥》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