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化守护人丨王道成:一本活的清代历史书

北京文化守护人丨王道成:一本活的清代历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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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坐书桌,王道成更喜欢在客厅的饭桌旁工作,那里紧靠着一扇窗户,有阳光洒进来——他喜欢自然光更胜过灯光。沉入古籍时,泡杯淡茶也是享受,他顺便要感叹一句,“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

这位小个子的学者90岁了,面色红润,声音响亮,有点鹤发童颜的样子。谈话间,四川口音浓重,总是大笑。他自评耳聪,目不算太明,有轻微白内障,但不妨碍他每日阅读书报上的小字。

他的前半生研究文学,后半生研究历史。不过总结起来说,也是“文史不分家”。

读书、写作,经过了近70年的学术生涯,王道成写出了《颐和园》《圆明园研究四十年》《科举史话》《慈禧太后传》等著作。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所长阚红柳评价,王道成是中国系统研究清史的第一批学者之一,也用自己的古典文学知识素养,为清史研究留下了独特的文化视角。

8月中旬,王道成告诉记者,自己正在整理编辑一本上百万字的《国朝畿辅诗传》。他曾向阚红柳说,自己还有一个为颐和园著新书的计划。

“王老师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还能有一万年的光阴用来做学术。”北京燕山出版社社长夏艳说。

“文史不分家”

成为清史专家以前,王道成的人生还有两种可能性。

1951年,他曾报名参军,但是征兵要求身高要达到1.6米,“我正好差一公分。”

带有些遗憾,他参加了当年的高考,考入重庆大学中文系,希望能实现另一个梦想——成为汉语言、汉文学的专家。“那会儿的同学们都想当作家,但我知道我这个人缺乏想象力,当不了作家。我就希望通过努力,成为一个专家。”

王道成从小就对古典汉语文学颇有研究。

1933年,他出生在四川省宜宾市高县,父母开油坊,他是家中老大,被祖父寄予厚望,两岁时就被教授识字。按当地习俗,四岁零四个月时,他接受启蒙,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等。六岁他拜到一个前清秀才门下,学习四书五经等旧学,而后“七岁作对子,十岁修文章。”到了十二岁考入中学,开始接受新学教育。王道成记得,自己是学校里唯一一个能够用文言文作文的,被老师评价“文如秋水”。

1952年,院系调整,王道成转到四川大学中文系就读。1955年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任助教,次年又被调到中国人民大学,先后在国文教研室、新闻系文学教研室、直属汉语教研室等多个研究室工作。25岁起,他就给人民大学的研究生讲古文课了。因为讲得好,学校通过群众评议给他颁奖。拿到奖金后,正好是除夕夜,他去店里买了一大袋子软糖,“晚上在家里,一边看书一边吃糖,很快就把糖全部吃完了。”

1972年,人民大学历史教研室决定成立清史研究小组,由时任人民大学副校长的郭影秋任组长,编制为四十人。而当时教研室只有二十个人,其余的人就从档案、党史、语文、哲学等院系调取。王道成也被力邀加入。

当时他很犹豫,“我说我都快四十岁了,我人到中年还改行?”来邀请他的同事告诉他,文史不分家,文学也是清史的一部分,“他还和我说,我已经教了十几年书了,应该坐下来搞搞研究了。”

也是在那位同事的解释下,王道成明白了彼时清史研究的形势:新中国成立初期,董必武提出要组织人力编清史,周恩来亲自主持筹备编纂工作,并决定在人民大学成立清史研究所。后因种种原因,有关工作一直被耽搁至上世纪七十年代。1972年,经北京市委批准,人民大学才正式成立清史研究小组。

“那会儿,清史这门专业很不被重视。搞古代史的人,认为它是封建社会的末梢,没有什么可研究的。搞近代史的人呢,认为鸦片战争前的清代史都是属于古代史,跟他们无关。”凡此种种,王道成听后,生出一种填补学术空白的使命感。

1972年4月,他如约调入清史研究小组。

研究历史,要坐得住

王道成回忆,清史研究小组成立之初,郭影秋提出了编写《简明清史》《清代大事记》《中国历史纲要》等任务,全组大多数人力集中在此,他则被分配完成外来的约稿任务。1974年,他和同组另外两位同事接到上级要求,写一本谈《红楼梦》历史背景的书。

“从《红楼梦》提出问题,进而讲述清代历史,再归结到《红楼梦》,这是我们的写作方法。”三人重新并多次阅读《红楼梦》,结合公开的档案及材料分析,于1976年4月出版了七万多字的《红楼梦与清代封建社会》。王道成说,为避免追求个人名利的嫌疑,他与同事们商定用一个集体笔名“施达青”——彼时,人民大学停办,清史研究小组全建制分配至北京师范大学,“施达青”即取自“北京师范大学清史研究小组”的简化谐音。

后来,《红楼梦与清代封建社会》被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吴恩裕和冯其庸称赞见解新颖、史料翔实,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部全面论述《红楼梦》历史背景的著作。

这是王道成有生以来出版的第一本书,他在今天评价,“虽然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点甚至错误,但是,它毕竟是我清史研究历程中走出的第一步。”这本书的成功加强了他对清史研究的决心与信心。

1975年,王道成受北京出版社及颐和园管理处之邀,参与《颐和园》一书的编写。

起先,责任编辑给他们规划了写作方向,要求按照《定陵》一书的模式,写“颐和园是用劳动人民血汗和才智建成的”“颐和园是封建帝王罪恶统治的象征”的主题。王道成却觉得,这样写书虽容易,却没有生命力,“太政治化了,像命题作文一样。”

他与几个编写组成员,花费一周的时间,到颐和园与群众游园,听他们的兴趣所在。最后总结出了四个问题:颐和园是怎么修起来的?修园子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建成以后,这里发生了哪些事情?颐和园的建筑和园林有什么特点?

为解决这些问题,他们又去请教更多领域的专家。听北京大学的侯仁之教授讲述海淀的历史地理,请清华大学建筑学家吴良镛讲解颐和园的园林和建筑,也请梁思成的助手、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莫宗江带他们游园、讲课。

此外,他们跑遍了北京各大图书馆,翻看已有的文章与书籍,发现许多原先的历史说法是不准确甚至矛盾的。“比方说,慈禧太后挪用海军经费修建颐和园,到底是用了多少白银?有人说800万两,有人说2000万两、3000万两、6000万两,最高的有人说8000万两。最高数字和最低数字相差10倍之多……到底根据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他为此买了公交月票,每天都坐车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泡一整天,读一摞摞的上谕档和奏折原件。任何一个笃定的历史细节都需要翻阅海量的档案。他举例,只为考据慈禧的父亲叶赫那拉·惠征在安徽任上时的情况,他整整看了三个月的档案。

最后,王道成与同事们为书拟出五个主题,即颐和园的前身、颐和园与慈禧太后、解放后的颐和园、颐和园是劳动人民智慧与血汗的结晶、颐和园主要景物介绍。王道成代表编写组,在审稿会上汇报情况,被批准取代了原先责编定下的写作方案。

1978年11月,《颐和园》正式出版,王道成记得,当时有关专家将其评为“国内关于颐和园的最有权威性的著作”。

在王道成看来,编写《颐和园》是他研究道路上的转折点,“让我真正理解到了,如何才能做好研究工作。”他解释,此前编写《红楼梦与清代封建社会》,参考的多是易找的公开资料,而要写作《颐和园》,他需翻阅那些不为人知的历史档案。

这是历史研究的方法论,王道成说,须得耐得下心、坐得住,从浩瀚文库里寻找和印证历史真相。写《颐和园》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估摸自己看了上千万字,笔记也记了十几本。

90岁,仍在著史

2002年,现北京燕山出版社社长夏艳到清史研究所读研究生,认识了王道成。王道成虽已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退休,但仍然为所里的许多研究项目做评审或主持。

在夏艳的印象里,王道成“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介书生”,总穿衬衫,鞋子永远干干净净。且他做事极其认真,每每为研究所的项目写审稿意见,总要交付二三十页工工整整的手写文章。夏艳也是后来才知道,王道成作审稿意见,总是先以草书快速记下,怕同事们看不懂,再规规矩矩地誊写一遍内容。他脾气也好,“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任何大小请求。”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王道成就住在张自忠路上人民大学老校区内的一间公寓里。他的妻子前年去世了,现如今他独居在那里。

四个房间塞满了书,在地上、桌面上叠得和人一样高。这些书除了用于研究外,还和授课有关。过去他给学生讲课,“每讲一门课,就要有一套相关的书。”而他讲过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等十几门课,藏书因此很杂,他估算,少说有三万册。

他今年刚满90周岁,自评除了有高血压及前年给心脏做了两个支架,身体还算不错。他的睡眠好,一觉能睡八个小时以上。每天早上九点,他会给女儿打个电话,“证明我还活着。”因为坚信不能光动脑、不动身体,他不愿请保姆,自己买菜、做饭、收拾家务。他举例,煮粥时,他会同时做自己发明的保健操,从梳头开始,到眼睛、耳朵、颈部、腰和腿,全套下来要20个动作、花费半个小时,以作锻炼。他仍保有一定的生活情趣。夏艳说,每年春节,她都会带一束水仙花拜访王道成,因赏水仙是他过年的保留节目。

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仍是做书与写书。8月中旬的一天,王道成向记者展示自己正在参与制作的《国朝畿辅诗传》,全篇有60卷左右,一百多万字。受燕山出版社委托,现他已完成了点校,正在为诗文内容做注释。

夏艳解释,对北京历史文献研究而言,《国朝畿辅诗传》是非常重要的一本书,“它记录了从顺治到道光年间,京津冀地区的代表性诗人的代表性作品。这对于我们研究清代文史会非常有帮助;且里面存了大量的史料,比如关于金银器呀、首饰呀,要考证物质文化史也可以参考;当然,对于诗词爱好者也是一种福利,大家所熟知的都是唐诗,但其实清代诗歌又是另外一个高峰。”

夏艳认为,王道成这样的专家是编辑《国朝畿辅诗传》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既对北京的文史十分熟悉,又有极强的文献及古典文学功底,“尤其是那些诗词、骈文,国内能够做精确的、恰当的点校注释的专家非常少。”

以夏艳的话来说,王道成的贡献难能可贵,因为做古籍文献整理,是一个“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意干”的活儿,它对学识和精力的要求都很高,但是在学者评职称时,又不讨好,不能算是科研著作。“学界都认为,搞研究才是比较牛的事情,整理文献,那都是在整理前人留下的东西。”

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所长阚红柳评价,王道成在历史学领域的贡献是独特的。她举例,王道成对于科举史、圆明园、颐和园等等的研究,都尝试从文化历史层面去解析其历史,这在上世纪清史研究初兴时,是非常有特色的视角。“这可能和他的出身,和他早年对文学的学术积累有关——王老师的研究有机地结合了文献档案与诗文。”

或是得益于长年的古籍文献工作的积累,王道成至今仍有着让阚红柳难忘的记忆力。“他的逻辑和时间线总是非常清楚,比方说你问他圆明园历史中的某一个事件,不管是再细枝末节的内容,只要他学习过,他都可以原原本本把每个时间点、相关人物立刻说清楚。他就像一本活的清代历史书一样。”

阚红柳说,王道成快90岁时,忽然和她提起,因颐和园又整理公开了一批新档案,他要去细细读来,摘出有益的,为他先前所作的《颐和园》作内容补充,再出一本新书。她非常讶异于他的旺盛精力。

王道成认为,自己离“真正的退休”尚且遥远。

“当年一起上大学的有108个同学,现在在世的只剩十几个了。这十几个人里边还能够干活的,就我一个人。”8月中旬,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他掰着指头笑称。

他有一台老式电视机,宽厚无比,用了20多年了。晚上他用它收看北京卫视的《觉醒年代》,常常看到半夜才睡。“我对民国史没有那么熟悉,看这样的片子感觉能有些了解。”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放了几十本发黄的笔记本,是他苦心造诣一生的清史研究见证。还有些内容,直接存在了他的脑子里。

“我读了那么多年档案,存下这么多些材料,里面有许多,后人恐怕都是很难看见的。”他说,“趁我还有精力时,只想将它们多多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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