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日子》作者 陈翔 朗读 张凤霞

《雪日子》作者 陈翔 朗读 张凤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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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天,北风一紧,天就阴了脸儿。

  还没收紧柴扉准备入睡,雪花就悄然飞来了,飘飘悠悠,霎时,星空弥漫灰蒙蒙的雾气。淡淡微微的月光,隐去苍白的面色,雨点似的漫天雪花,顿时,把山和房屋罩在梦境里。

  夜半睡性轻的人,会听见积雪压落柴草的响声,掀起窗帘一看,好耀眼的雪,莹白的光硬硬的却不刺你的眼,没有月亮没有灯光,却如白昼一般。

  雪下得满了,溢出了谷,春光一照,便成了小溪,蚀了谷外的山石,山石就成了黑黑的小棋子。小棋子上落一黑点儿,太阳一照耀得花了眼,走近看,“扑楞楞——”飞起一只鸟,吓你一跳;细看,头一颤一低,扇股一翘一升的,山人给她一个好听的乳名:“颤肚娘娘”,只因头部有道白线特别好看。

  牛蹄子厚的积雪上,有条鸟爪印,顺着河弯伸向小山冈,细细一瞅,十五六只石鸡,爪子和嘴头血红血红的那种,身子一扭一扭的,走得快极了,像一个个向上翻滚的粉团儿,还没看清身影,便钻进雪中的草棵子里了。

  那蜿蜒的公路与羊肠小路,像一条条莹白的绸布铺开了,伸得远远的,像一幅水彩画,那绽开的花般的蹄印,像冰清玉洁、婀娜多姿的仙女刚刚抛撒的点点雪莲花瓣,缀满祥和静谧的山谷。

  偶尔,一声脆亮的枪响,划破雪日子的静寂。出门看,前坡里,几个年轻人还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孩正追山鸡。雪天山鸡无处藏身,是猎捕的好时机,一只山公鸡又瘸又拐,翅膀扑动站立不稳,飞十几米远又落下了。几个小孩连呼带叫,满头满脸沾满雪和土,没命去追,却在一山疙瘩下哄出只野兔子。雪太光,兔子把持不住,一个趔趄,一声枪响,头一栽,就滚到山凹的雪窝子里了。

  穿大红袄的新过门的媳妇儿,担双银白色的桶,红袄红裤红雪地靴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去挑水。井很深,薄冰把井口一层层抹了灰,她像舞台走步的戏子,颤颤悠悠蹬在井口才洒了黄砂的地面,弓下腰瞄了水线,猛摇井绳,“哗——”,一桶水银亮银亮的还有淡淡的热气,窈窕的细腰,挑起担子回了柴门。

白胡子老人叼了长长的烟杆。一转头,烟锅伸入炕下的灶堂中,一扭头点着火,呼噜呼噜香甜地咂磨着。一两岁的小孙孙坐在面前直揪那细杆下的水烟袋袋。老人的一双儿子坐在黄泥做的火盆边对弈,杀得正欢。火盆边的砂锅里“咕嘟嘟——咕嘟嘟——”野兔子肉、野鸡肉满满烩了一砂锅,上古的酒器盛了酒,高高的圆圆的发亮的铜酒壶在火盆的一角煨着,雪封了柴门,录音机里正唱流行歌曲和二人传,动听的乐声和爷爷哄孙的笑声、棋子的咔咔声、肉香酒香的咂舌声,沿着雪线飞远了。

  雪日子,是我最喜欢的日子,天公将大大方方的洁白铺展了一地。不管走到哪里,身处何方,我想的最多的是故土。雪日子,我会思恋故土的山水,“山舞银蛇,原驰蜡像”的景色是我痴迷的。

  雪日子,故土的幽静美丽、乡土生活的古朴恬淡,更令我留恋。

  一座小山,像一艘洁白的船,那是老家门口的一黛墨影,在雪后的阳光下,浅浅地摇曳。这座小山海拔不到一百米,但是很陡峭,山那边是邻居家的房子,紧靠着山脚。我童年逮鸟捉迷藏的地方。每块植被开啥花长啥叶子我都知道,我爱这块高岗,站在她的额头能俯视半个村庄,能瞭望远方的车道。

  下雪了,雪花袅袅娜娜把她笼罩,看天宇相接成片的雪花,就像一把把梳子,给俊秀的小山梳拢着满腹的心事。大雪封山,这里的石头更是鸟儿觅食的好去处。雪日子,小山的黑石头全被雪捂住了,像弥勒佛在打盹儿;几只悠闲的山鸡,在佛足下踯躅徜徉,画着好看的写意画。山腰的核桃树也满身披挂,琼枝玉叶熠熠发光。在雪野,那些未摘净的辣椒,挂在覆满雪花的苗棵上,仿佛开了一朵朵红白相间的花。恍惚中,红红的辣椒地里,父亲的身影像雪中飞散的光线在飘动。

  父亲把绿绿的蔫巴巴的辣椒秧,从市场上买回来,随便找块向阳的坡地,除草、润土,栽上它,浇足了水。第一天辣椒还趴在地上,第二天就挺直了脑袋,很神奇的。其实,每个生命的成活都是不容易的,新栽的辣椒秧得连续七天浇水,直至根脉扎进土里,叶子变深了颜色,才不用浇水了。父亲的辣椒地如今已是荒芜,自从他去世后,就没人管理了。看见雪后的辣椒苗依然昂首挺胸,我就想念谢世的父亲,想念那一片绿色。

  下雪天不能做活,有时连续七八天窝在家里。父亲坐不住,常常不顾母亲的反对,偷了镰刀绳头就想上山走走,割柴不是目的,动动筋骨、活动身手才是他的本意。可是每次他都满载而归。在阳坡雪存不住多少,荆条牛筋棵子长得很高,父亲很快就会割上两三捆回来。

  父亲将柴禾背回家,常常靠在柴禾堆上休憩一会,有时他会点着自己的旱烟锅,将雪扫到一边,坐在绳头上。父亲默默地靠在柴垛上,看他喜悦的面色,我觉得好像瓦工靠在自己新砌筑的砖墙上一样满足。旱烟燃烧的火苗一闪一闪的,烟气慢慢地升腾。他一句话也不说,享受着雪日子的安静和悠闲。旱烟的缕缕青烟,解除了满身的疲乏。

  我有时喜欢欣赏父亲的柴垛,很整齐很麻利的,看根根荆条那个六十度切面,就知道父亲的功夫。一是镰刀要快,二是手要快,用力还要巧妙。一棵棵的荆条在铁镰下,噗噗地倒地,一会就被父亲用荆条做的绳子捆在了一起。一捆捆整齐地垒摞在一起,随着冬季的岁月延长,它也在不断地长高。

  雪花有时很俏皮的,从天山落下时,她会落到这些镰影明显柴根整齐的地方,白白的在柴棍的缝隙里,柴根就越发得白洁细腻起来,这些白雪好像特意为劳动装饰似的,父亲不会拍打她,她的润湿再风干,会让柴草干得更快。

  在柴垛的山坡上有野鸟造访。小时候,我常常栓个绳子支个筐,提前放好玉米颗粒,在另一侧等鸟来筐下啄食,进入我设防的地盘,好将它们一网打尽。有时一下午能逮上好几只麻雀,便用黄泥和着雪水包了,放在火里烧熟,很香嫩的。

  这是雪给山里孩子的野炊和乐趣,没有雪,鸟儿不会去冒这个险的。

  记得我捂鸟时,父亲就在房前的石台上坐着,静静地抽他的旱烟。那身洗得发蓝的旧“小深蓝”褂子,衣袖处已经磨得很薄,父亲依然穿在身上;那顶深蓝色的单帽子还戴在脑袋上,只是山上荆条满身的雪在帽子上面印上了水迹,这时候会冒着热气,和父亲的哈气一起升腾。

  雪日子的乡村很安恬。

  雪漫漫地飞舞,渐渐厚实起来,父亲不上山了,一个人靠在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上打盹儿。母亲养的那只花猫便乘势窝在父亲的身旁打呼噜。母亲坐在靠窗的炕头上,在缝她手头永远缝补不完的旧衣服,穿针引线,能听见她不断咬断线的声音。雪日子的安谧给了她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弟弟呢,是呆不住的,又跑出去打雪仗了。我会拿本线装本的传记,趴在炕角上慢慢赏。

  雪,在这一刻也睡了。院墙头上的雪睡了,房前桃树上的雪睡了,柴扉柱顶上的雪睡了。房前山坡峻岭的雪和山一起冬眠了。远山更像头沉睡的大象,正如元稹所说“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罗万朵云”。

  雪睡着,猫睡着,猪也鼾声大作。白雪围裹的鸡舍猪舍,都静悄悄的。房后的香椿树一会掉下一摊雪,一会又掉下一摊。偶尔也有调皮的小鸟震落枝头的积雪,“铺踏”落地的声音很清晰。

  山睡了;

  树睡了;

  雪睡了;

  只有打雪仗的小孩和山鸟在嬉戏着。

  村里静悄悄的,听不见鸡鸣狗叫。

  雪日子的故乡,如此这般安详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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