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红布包(二)

一只红布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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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红布包(二)老父亲  

李老师连夜坐车赶回了老家,二婶说父亲的咳疾又加重了。父亲总说不愿因为这些小事烦劳她,她却分明知道,父亲这一身的病是常年过分节省攒下来的。想到这里,李老师将背包里的红布包夹得更紧了。  

她见到父亲时,父亲正斜倚着坐在门框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江南缠绵的雨季总是没完没了,屋檐的雨珠一滴一滴连绵不断地滴在父亲跟前,溅起蒙蒙水雾,将父亲佝偻的背和洗得褪色的青衫一起笼进烟雨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许久没好好看过父亲了。    

父亲抬起头,看见了她,啪啪地在地上磕了磕烟灰,蜷缩着背颤巍巍起身:“燕妮呀,回来哉?”李老师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是父亲的脸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刀刻一般的皱纹呢?    

“阿爹,我回来哉,来看看侬。”李老师紧步上前,搀起父亲。掌心里,父亲的手干瘦僵硬,如同村头枯老多年的老槐树干,她小时候摸过,就是这样干拉拉的,没有一丝活气。小时候,又是小时候,父亲的手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干硬又无力的呢?    

其实她知道的,像祖祖辈辈一样把根扎在土里的父亲,为了把闺女供上县城,把自己几乎埋在了屋门口的一片荷塘里,已经耗干了一身的骨血。想起这些,背包里的红布包,如同女妖的长发,黏黏腻腻地纠缠吸附过来,她一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父亲借力站起身来,又挣开李老师的手,执意独自向屋子里走去。浆洗得发白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父亲嶙峋的骨上,斜风微雨中,父亲僵硬的步伐竟在黄泥地上轻叩出掷地有声的让人心安的力量。她又想起村头的老槐树了,虽说枯老,但这么多年始终挺立在那里,佝佝偻偻又坚不可摧地支撑着全村人的信仰。    

晚饭后,李老师同父亲闲碎地谈起生活的琐事,说起升学的儿子,说起韩主任的闺女,说起韩主任,说起那份“土特产”。李老师还未及和父亲提起“红布包”,并非不想,只是每当她想提及,那红布包就如同女魃伸出尖细的指甲,火辣辣地掐着她的舌根,让她未出口的话都化成一次次无力的张口……     

“韩主任……就是那个孩儿他爹病那些年,在医院里很是照顾他爹,还借钱给他爹看病,咳咳咳……后来孩儿他爹没了,人家老婆还帮着拉扯你男娃子的那个县中心医院的韩主任?”  李老师闷嗯了一声,不知因为什么,眸子暗沉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解不开的浓雾。她觉得心口堵着一块淤泥,闷闷塞塞似的……    

“哦,哦……我晓得他,我晓得他的……咳咳……”父亲的咳嗽又重了,李老师觉得怀里的红布包上仿佛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催命咒,火辣辣地烫得她心口生疼。    

“燕妮呀,阿爹活这一世,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见识比不得你们去过城里的,咳咳咳……可总觉得呀,这做人呐,就跟庄稼似的,得知恩图报,以叶还根,才能一代比一代茂盛;得脚踏实地,这根扎得牢,才能窜得高;得向着上奋发进取,才能枝叶繁盛,挣出一片天来;还得……咳咳咳……咳咳……”父亲似是许久不说这么多话了,直拍着胸口咳得直不起腰来,原本佝偻的背更是缩成一团,他费尽力气,用手里的老烟杆远远地指向不远处自己操劳半生的荷塘,费劲地在空中杵了杵,又重重地杵了杵。好半晌,才总算缓过气来,“……算了算了,不说啦!你这么大了,该教的爹一早都交代给你了,你就当爹唠叨,哈哈。咳咳……”父亲不再说话,只用一双苍老的眼定定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就同四十年来一直注视的那样。    

半晌,父亲才挪开眼,看着天边暗下来的日光,嘱咐道:“今年的新藕快下来了,小一个月就可以掘了,记得回来拿,也让爹能多瞧瞧你。到时候你多带些去,带回城里去,这算得上时鲜的土特产呢!还有莲蓬,我那乖孙子爱吃着呢,把那些,那些,到时候捧上,都捧上!”父亲拿烟杆划拉着不远处的荷塘,眉宇间飞扬着自豪。    

“好啦,天暗啦。天黑莫留,娘哭嫂子愁!快回,快回,天黑了山路不好走呢!”    

李老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乡间的泥路上,刚下过雨的泥路,黏黏滑滑,每走一步,都似乎要把她的脚扒在土地上,直扒出一层皮肉来。看着满裤腿的泥,她恍惚感觉自己的皮肉便是这乡间的泥土。李老师觉得,她是走在父亲的骨血上。    

回过头,李老师看见父亲孤单的影子在村头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极长极长,就好像父亲无尽又无可奈何的牵挂。她远远地冲父亲摆摆手,然后将怀里的红布包压得更紧了。她该下个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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