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1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在北京揭晓,乔叶的《宝水》在获奖作品之列。
《宝水》出版于2022年底,书中,患了失眠症的记者地青萍,来到宝水村为朋友管理民宿,随着她在村庄探索的脚步,村支书大英、妇女主任秀梅、九奶奶等各色鲜活、饱满的人物登场,在各自的精彩故事中,太行山深处的宝水村由传统型乡村转变为以文旅为特色的新型乡村,重新焕发生机和活力。
最近很火的MBTI性格测试,将人大致分为两种,i人和e人。i人享受独处,敏感多思;e人热爱社交,喜欢热闹。按这个分类标准,乔叶大概率也是i人作家。获茅奖后,纷至沓来的祝福和采访邀约,彻底打乱了乔叶的生活节奏。她既极力适应,又期望生活恢复之前的样子;她平静面对“茅奖首位70后女作家”光环,继续保持不被外界打扰的写作习惯;她持续“走回”故乡,在老家的“土气”中默默汲取营养。
不擅长交谈、不善于面对采访、不希望被茅奖改变生活节奏,这样的一位作家,会如何聊起获奖、生活和写作?8月30日,正观新闻记者对话河南籍作家乔叶。
获奖是写作之外的事情
记者:自获奖消息公布,到现在已过去了二十天,您的生活是否已恢复正常节奏?
乔叶:虽然距离获奖已经过去大半月,但其实还没有恢复之前的生活状态,目前正在适应。8月11日获奖消息一出,我的手机瞬间涌进近千条祝贺信息,采访邀约一个接一个,铺天盖地,而且媒体朋友们普遍比较心急。
这种被各类外在因素控制的生活,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完全打乱了我原本的生活,以前采访我会尽量给每家媒体不同的回答,甚至提前拿到采访问题,慢慢准备,这次实在是力难从心。
最近生活的节奏似乎无法掌握在自己手里,作为一个写作者,如果没有节奏感,会很难进入状态,希望尽可能恢复之前的生活,我也在尽可能适应调整。
记者:《宝水》刚刚进入茅奖提名名单,还未公布最终结果时,我们曾联系过您,当时您说获奖希望很小,不希望被媒体过多采访。现在尘埃落定,《宝水》确获茅奖,您前后两个时期的心情如何?这次获奖会影响您今后的写作计划吗?
乔叶:评选过程中多少还是有些焦虑的,之前没敢想能获茅奖,毕竟是国家级重磅奖项,感觉离自己很遥远。为了转移和化解焦虑,这期间我还写了个短篇小说。写作可以让我高度集中精力,不被其他念头干扰。
今后当然会继续写下去,包括目前也有正在创作的作品。文学本身、创作本身就给了我特别多的东西,这是初心,获奖是写作之外的事情。难道得了奖以后就躺平,啥也不写了吗?肯定不是,我的写作总是正在进行时。一个作家不写作还叫什么作家呢?这是我的本职,作家就是拿作品说话。
“女作家”是事实,但不是标签
记者:搜集资料发现,关于您的采访报道很少。有人说,河南作家都不爱露面,行事低调,不急不躁。您是“社恐”吗?您觉得对“河南作家做事不温不火,不爱在社交媒体露面”的评价准确吗?
乔叶:就个人而言,我确实会追求不被外界打扰的环境,尤其是在读书、写作时,习惯关掉手机,让注意力集中。手机开着就会有信息进来,我觉得是不太容易深度思考的。
至于对河南作家群体的评价,我就不回答了。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群体,每个人性格、风格都不一样。我对我个人可能还有所了解,对河南作家群体是没有资格评论的。这需要文艺批评家来讨论,他们可以做个归类或者描述之类,从专业研究者的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
记者:网上有这样一种标签,说您是第一位获得茅奖的70后女作家,您认可这个标签吗?这会不会给您带来压力?
乔叶:我自己没这么说过,应该是一些比较关注文学界的媒体提出的,实际情况可能确实是这样。70后作家里第一位获得茅奖的是徐则臣,我是第二位获奖的70后作家,同时又是一位女性。
但我自己不会把这个标签放在简介里。“代际”和“性别”是一种媒体化的标签,从更大的时间跨度去看,不具备本质意义,没有一个作家会为了某种标签而写作。
记者:近年来,关于女性写作、女作家、女性力量的讨论也越来越多。您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
乔叶:《宝水》里面的女性角色很多,就整体氛围而言,也偏女性化。记者地青萍、村干部大英,还有村庄里面拍抖音的“三梅”小团体——香梅、秀梅、雪梅,青萍和亲奶奶、九奶的关系,都体现了女性不同年龄阶段的精神特征。
写作历程上,我对自己的性别身份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反复的确认过程。年轻时,我觉得女性身份是一个局限和捆绑,总想让自己有一些中性或男性的视角,挺拧巴的。这些年,我也在不断回归女性写作,中长篇、短篇小说中都采用了女性视角。
现在我觉得,性别不是一个坑,而是非常宝贵的写作资源库。不管是“男性”“女性”,对我来说就是“唯一性”,我非常珍视这个“唯一性”。
故乡是越离开越拥有
乔叶
记者:创作《宝水》中发生过什么让您难忘的人、难忘的事?
乔叶:那太多了。自从起意写《宝水》后,我为了搜集素材,有好几年“跑村”和“泡村”的经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北不同地域的乡村,村庄的面貌差别还是很大的。哪怕都是河南乡村,豫南和豫北也很不同。最早动意写《宝水》,就是被豫南信阳的一个村子所触动。
2014年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信阳的一个村里参加活动。信阳毗邻湖北,是河南省最南部的城市,山清水秀,又产茶叶,与河南其他地方很不同。当地领导讲他们的乡村建设思路,说要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而不是“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城市”,外在要保持乡村田园风情,内在的生活硬件又不输城市。当时村民们就已经在自己家里做民宿,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也很认可这种想法,觉得很值得写。
那两年我经常去信阳这个村庄,当时就想写小说,但发现写不深入。后来意识到,我是豫北人,豫北和豫南风土人情差异其实非常大,写散文没有问题,但写小说要知道人情世故的内部肌理,比如大家吵架的时候是什么样,相亲相爱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等。当时就觉得“进不去”,有一层东西堵着,人情世故这条线贯穿不下来。
于是,我又回到老家焦作修武,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知道那些人怎么走路、说话、行事、交际,这是小说特别重要的部分。一回老家,我笔下“被堵着的那层东西”就彻底打开了、畅通了,简直如鱼得水。之后我一有空就深入村庄,和村民保持长期的联系。从2014年到2022年小说完成,大概花了七八年时间,最终以三个村子作为深度观察地点,让看到的东西发生复杂的化学反应,融进小说里的宝水村。
记者:您之前说,自己这些年越来越注意向乡土文学汲取营养。那写作《宝水》的时候,有哪些乡土文学给了您灵感?
乔叶:是的。近些年来,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故乡之于我的意义和价值。故乡的内涵信息丰富,经得起反复研读;故乡的外延也有一个广大的世界,载着人心驰骋翱翔。
我的老家在河南。它“土气”浓郁,既丰产粮食,也丰产文学。说来惭愧,作为一个乡村之子,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想在文字上摆脱掉这股“土气”。
我小时候在乡村生活,考学到外面,然后当老师,后来去县里工作,又去省会城市郑州工作,包括现在到北京工作。一路远行,离故乡越来越远,经过这么多年生活和文学的教育之后,我方才认识到这股“土气”是多么丰饶的资源和宝贵的财富。故乡是离开才能拥有之地,需要把它放到适当远的距离,才有可能比较整体地观照它,更深刻地去认识它。
从文学传统上来说,我是河南文学传统的一分子,一直被滋养。从李准先生、乔典运,到后来周大新、李佩甫、张宇、田中禾、刘震云、李洱,这些优秀的作家前辈,都是被称之为“作家乔叶的父兄辈”的人物,我在这样一个非常厚重的文学传统里面备受滋养,当然是我的财富。
从情感上来说,老家河南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存在。来到北京之后,他们说那你以后是北京人了,我说不,好像更知道自己是河南人了。我写《宝水》的时候,一直把自己放在河南的乡土文学的脉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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