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高考考场的那一天,秦遥仿佛回到了6年前。
那时初夏已是暖风醺人,窗边树枝栖息着葱茏绿意,教室沉浸在悠长的蝉鸣声中,有光蔓延进来铺满整个长长的走廊,教室里各科试卷纷纷杂杂,十七八岁的少年,就在这样的好光景里奋笔疾书。
秦遥环顾四周,身边坐的都是比她小的同学,桌面上的试卷考题,也和6年前大有不同,包括她此刻的心境:如果说6年前她还满怀着忐忑、对未来的期待,那么如今坐在这里,她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以一位大学毕业生的身份重新返回高三,坐在高考考场之上,秦遥并不是唯一一位。据教育部统计,今年全国有1291万考生报名参加高考,比去年增加98万人,再创历史新高。在某社交平台上,社会考生相关话题浏览量高达千万。4年浑浑噩噩读着不喜欢的专业,有人毕业后为逐梦重新再来,也有人职场磨砺多年,为更换赛道考入专科学习一门新技术。
“重新高考”的话题词被不断提起,似乎成为重启人生的新钥匙。
但当“大龄”考生决定重返校园,年龄焦虑带来的羁绊、体力精力不足导致的效率低下、经济来源、备考过程中如何面对家人的反对、未来毕业后的就业前景等问题开始不断浮现,他们发现这并不是简单地按下重启键,其中更交织着社会生活里的各种烦恼与繁复的学习压力。
为热爱 推倒一切重来
从萌生“想要重新高考”这个想法,到真正坐在考场之上“重启人生”,秦遥用了整整2年。
2021年6月,即将从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她面临着两个选择:继续升学深造或就业,“同学们要么家境殷实,不必承担就业压力,要么成绩优秀,年年拿奖学金继续升学,只有我不断在中间挣扎,想要认真度过大学,但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在专业领域一事无成,无比煎熬地挨到毕业。”
真正拿到毕业证,与无数位同学一起站在操场上,等待照相机将大学时光定格的那一刻,秦遥认真地问了自己一个问题:真的就要这样读完一个不喜欢的专业、继而从事一份不喜欢的工作吗?
高考前夕,家里的经济情况急转直下,几乎要连大学学费都无法负担。填报高考志愿时,秦遥只想要读一个以后能赚钱的专业,为家庭减轻负担,于是在推荐下选了计算机专业。
读书期间,除了高数,几乎所有的计算机专业课程她都听不懂,实践能力也几乎为零,每天都陷在挣扎之中,“不喜欢的专业硬着头皮去学,越痛苦越学,越学越不会,越不会越讨厌,就这样形成恶性循环。”
整个大学生活,秦遥都感觉自己似乎和人群格格不入,却又似乎和千千万万个大学生一样,平庸又迷茫,“在这么内卷的高考环境里,考上一个大学的热门专业,好像已经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匆匆几年如浮光掠影,她内心的答案呼之欲出:“我想要重新读自己喜欢的器乐专业,不想从事当初因家庭经济压力而被迫选择的计算机。”作出决定那一刻,秦遥感觉人生仿佛想开了,“为什么不能拥有另外一种可能?也许我不能成功,但至少有希望。”
秦遥想:从来没有规定说什么年龄必须要做什么事。当初选择重新高考的时候,有的人觉得她很有勇气、很酷,但更多的人是不理解,甚至她的古筝老师在听说后第一反应就是“她不结婚吗”。
“这是很多人下意识的反应,随便一位亲戚朋友问今年多大了的时候,我说23岁,没有读研,他们的下一句一定是在哪里上班?结婚了吗?如果说结婚了马上会问有小孩吗?”
“我不会因此而感到愤怒,大环境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是按部就班地过这一生,我可以理解,但我不会接受。”
她曾经的同学也不理解,“他们觉得我想法有问题,好不容易脱离了高中生活,却又回去过那种煎熬的日子。”但秦遥并不想这样安于一个并不满意的现状,“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知道重读大学再毕业我就27岁了,如果继续深造,可能都要30多岁了,但那又怎样呢?我还年轻,当下想做的事我就会去做,太多人总想着以后再说,可未来的日子谁又说得准呢?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而这次,父母将选择权交到了秦遥自己手上,妈妈只问了一句“你决定好了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妈妈说,“那就去考吧。”
越难关 逆时针的压力与勇气
但重新高考四个字,不仅意味着秦遥可以将人生重新倒退回那个夏天,同样意味着23岁的她无法像同龄人一样就业——而她想要学习的器乐专业,艺术生高考的道路极其耗钱。
这是摆在秦遥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她决定地很快,“自己工作攒钱,自己供自己完成梦想。”
为了节省时间尽快攒钱,秦遥进入与学校有合作的软件园,开始勤勤恳恳地敲代码,唯一支撑她坚持的理由,是银行卡余额缓步增长的数字。
但这种状态并不持久,工作半年,秦遥就发现自己患上了职业病:腱鞘囊肿。“又难过又害怕,我是学古筝的,如果手不能动该怎么办啊。”她以最快的速度辞职,趁着过年回家做了手术。
高考体检表显示秦遥手上有腱鞘囊肿手术疤痕
打着石膏,本该在家休养,可秦遥需要的钱还不够,“手术后没多久,我就继续开始找兼职,什么都做过,超市的管培生,家教,带高中生的数学,一节课100块钱,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次兼职,时间自由还能挣钱,比天天面对那些代码要开心太多了。”
她甚至失去了消费的欲望,除基本的生活需求外,几乎不购买其他任何东西,大学申请的助学金、剩下来的生活费、实习、兼职……为了能够重新高考,秦遥几乎把所有的收入都攒了起来。
这段经历她很少向别人提起。“备考去学音乐的时候,班里的小同学们都很羡慕我,已经大学毕业了,还可以自己赚钱重新上学,哪怕是考不上了,但也已经有了学历。”秦遥苦笑,“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年过得有多艰难。”
这样疲惫紧张的日子持续到了2022年4月,毕业将近一年的她,终于存够了5万元——这笔钱足够她报名培训机构、参加集训并支付第一年的大学学费。
她辞掉了所有的实习和兼职,全身心投入到备考之中。为了适应即将实行的新高考制度,和十几岁的高中生们一样参加集训,固定早上8点钟到晚上10点钟的每天十多个小时的学习。
她想,新的难关来了,我要接着闯。
再重启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但秦遥脱离高中生活实在是太久了,专业理论、文化课程、乐器弹奏,每一项技能都需要跨越时间,重新被唤醒。
于是她逼着自己,像一个真正的高中生一样,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几乎是如饥似渴的、在任何时间缝隙里学习。
再一次碰到古筝的琴弦时,秦遥的内心几乎是颤栗的。作为艺考的主项,虽有幼时学习的基础,却也因学业而中断了很多年,相当于零基础。
从手型开始,她一点点改,一点点重新练习基本功,这是个很枯燥的过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秦遥的生活除了练琴只有练琴,从下午3点钟一直到晚上9点半,除了吃饭、去卫生间,她完全不曾离开琴房,就仿佛感觉不到累。
第一次器乐考试,满分100她考了60多分,成绩出来的时候老师说,“你一个大学生怎么还考不过小孩子。”这让秦遥无比沮丧,“可是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难掌握的东西。”直到后来的分班考试,虽然在乐理方面只考了30分,但凭借着在听音上的天赋,秦遥拿到了90多分的高分,进入了高级班,“虽然不太喜欢乐理,但我知道学音乐是一定要学乐理的,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
文化课是最难的,补习班的同学至少都比她小4、5岁,“不得不承认年轻真的好,大脑灵活、精力旺盛。”秦遥学地很吃力,“高中的知识早就忘记了,每天早读我都觉得好困,晚自习背书时也记得很慢,一个知识点要背很久才能完全记住,一模只考了370分,就更努力,记错题本问老师,结果二模的题比一模更难,我只考了360分。”
那种不能过线的感觉让她感到无比焦虑,秦遥想:“如果没有考上,那就是我与音乐没有这个缘分,但我为此努力过,我不遗憾。”
文化课补习班上有位数学老师,比她大1岁,他几乎完全不能理解秦遥的这种行为,但对她表示佩服,“他说这个年纪的人,再回到高中重复一遍这样的生活,他们是完全受不了的,但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惊讶,如果让我看代码,我可能1分钟都待不下去。”
秦遥的艺考准考证
艺考、高考接踵而至,擦过艺术类A段,直到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秦遥甚至都没有主动去查,她早早地上床睡觉,第二天醒来看到群里的同学疯狂讨论成绩,有人欢喜有人忧的时候,省招办的公众号弹出一条自动推送。
看到4开头的那一刻,她很震惊,定睛再看,比A段线高出40多分,将好消息分享给妈妈的时候,秦遥激动地掉下眼泪。
备考的时候,秦遥总是很羡慕那些小同学,会感叹年轻真好,有着足够多的试错成本和机会。作为高中生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负责一心学习,其他的都有家庭支持,补习班的中不乏复读生,“但是在我的年纪,肩负了挣钱养家和养老的责任,耗费1年的时间,付出的成本和代价都是巨大的,想要再去读书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
秦遥被理想的音乐学专业录取
将自己的经历分享在社交平台后,秦遥帖子下的评论区和私信每天都是99+的状态,许多人会来咨询重新高考的事情,其中不乏和她一样、甚至有了多年工作经历的人,也有不少正处在迷惘纠结的大学中想要退学重考的人,都在担心如何学习以及付出的时间和金钱成本。
她会认真回复每一条充满殷切的消息,尽可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想尽办法赚学费然后去学习的。“但能真正做到的人不多,我也并不建议很多人像我一样,这是一个极需决心与勇气的事,外界的、父母的压力,每一关都很难过。”
但她还是抱着私心写道:“我祝有重新想法的人,可以坚持下去,人生不要留遗憾才最好,想读书什么年纪都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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