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刘怀宇,北京大学英美语言文学系本科毕业,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语言学硕士和电脑科学硕士。现为洛杉矶高科技创投基金合伙人。著有长篇小说《远道苍苍》(上下)、小说集《罗马·突围》,曾为《星岛日报》《明报》和Israel Jewish Life撰写专栏,也在《侨报》《世界日报》《美华文学》《红岩》《天津文学》等报刊发表过众多散文小说,以开阔独到的视野和灵秀深致的笔触获海内外读者及名家专家赞誉。其作品被斯坦福大学东亚图书馆、北京大学名家阅览室、中国国家图书馆等收藏,被《亚美时报》、《留学生杂志》、《中国女性文化》和Asian American Journal等多家中美媒体转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
返乡记·进村
越野车驶进小镇,一段不甚宽敞的街市过后就将进入下水村。泪水忽然盈眶。同行的台山博物馆蔡馆长讲述着什么,或许是这片村镇的发展史,我一时却不能集中精神听。上午10点,小镇忙碌拥挤,迎面两辆货车塞在街道中间互不相让。开车的李老师踌躇着,如何把我们的车见缝插针地挤过去。
婉姐指着窗外刚收割完的稻田和几排青砖房说,我们刘家祖先当年疏忽,没占住这片地,结果被曹姓族人夺去,因此这里曹刘两族势不两立,时有争执斗殴。
这段叙述饱含故事,我一时也无心追问细节,脑里只有一个念头翻转:我为爸而来,爸却已经不在了。去年长时间覆盖我的悲哀似乎就要再次席卷而来。
这是我第二次来爸的老家,广东台山。第一次是很多年前我还在北大念书的时候。爸当时应该刚发掘了新宁铁路这个题材,带我来家乡采风。
爸在广州出生,日本人占领广州后,爷爷把诊所迁至台城,全家老小回乡躲避战乱。爸对台山的情感,渗透在他那些有关家乡人情风物的文字间,比如解饥救渴的藤酸果、为乡亲避日挡风的山间凉亭,以及此间的拳拳赤子心。乡下留给爸的记忆无疑是美好的:质朴的童年玩伴,慈爱的家长乡邻,青翠的山野、悠然的牛群……战争、土匪和饥馑或许逡巡在童年梦幻的边缘,但始终不能入侵。爸在洛杉矶治病期间和我闲聊,提到他和弟弟养的了哥,说他们用牛肉喂它,被我侧目——抗战期间生活那么艰难,你们居然用牛肉喂鹦鹉!遂戏称他为三少爷。中学课本灌输给我的历史观和爸的童年记忆似乎有天渊之别。
对那次走访我印象模糊,只笼统地记得满眼的绿。好像我们带的胶卷有点过期,色调分配不匀,拍出来的照片都偏绿,池塘绿、水库绿、碉楼也别有风味地绿着,衣裙都染绿了,笑容由衷地青翠。回头看这些照片,更觉得是乡村的绿浸染了我们的镜头。由于色调的关系,我的眼眉在那些照片里比较浓重,似乎饱含山的黛、水的青,是爸透过镜头看到的样子吗?在这些照片的无形的另一端,是否还有爸的凝视?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情绪波动,我眨眼换口气,让窗外掠过的芭蕉林吸干就快滚落的泪珠。汽车开到村口的大榕树下,出乎意料地,一种到家的感觉让我平静了。曾祖父母、爷爷和两位奶奶都安葬在村头墓地里,一栋被称作祖屋的小楼等我进门参拜,田野、池塘和碉楼我也曾见过,虽然记忆空虚,但有那些染绿的照片为证。这些足以让这个村子被称为家吗?即使没有了爸的带领与陪伴。
气温很高,有什么被蒸发着。烈日烘烤的泥土、枝头沉淀的绿叶和正在萌发的嫩芽、落在水田里的天空和云朵、偶然跃起又潜入池塘深处避暑的鱼,远处勾画村庄轮廓的苍绿山峦……周遭一切的精华在暑热里分离流转融汇,透明、无形无息,却贴上了肌肤、流进了肺腑,接纳与被接纳似乎瞬间发生了。
婉姐把高挑的三嫂和敦厚的四嫂介绍给我,他们各自的丈夫都是曾祖父亲兄弟的后代,远离了几辈人的村庄里还存留着如此亲近的血缘关系,令人诧异而欣然。三嫂两岁的孙子剃着脑前一撮毛那种传统的幼儿发型,眼睛大而圆,显然有刘家基因。婉姐和嫂子们用我不熟悉的台山话讨论一番,认为小男孩该叫我姑婆,返乡下辈分升一级的传说立刻成了现实。
前一天和婉姐商量进村的时候,本打算去“拜山”,也就是去祖辈坟前祭奠,因为我们时间有限,婉姐还琢磨托村里的亲友先买好拜祭要用的鸡鸭烧鹅等等。和乡亲咨询后,婉姐转告,乡下传统是出嫁的闺女单独回乡不宜去拜山,买些糖果糕饼进祖屋烧烧香即可。对于拜祭我本无所谓,敬意与怀念都是心灵的事,所以对这明显重男轻女的习俗也毫无异议。
村里民居齐整而密集地排列成矩阵,其间隔着小巷,房屋新旧不一,大多用青砖砌成。足迹遍布台山各村各镇、对本地文史了如指掌的蔡馆长说,这些青砖屋大多是清末修成,而几栋用沙砾累砌的房子年代就更久远。村头中央三层高的红砖楼是现代建筑,一楼大厅是乡亲聚会娱乐的场所。民居和鱼塘之间有块长方形的水泥地,蔡馆长问记得那首著名的粤语童谣“月光光、照地堂”吗?这就是地堂。收获的时候,地堂上晒稻谷,现在播种期,零散地晒着被单衣服。
祖屋在村子中央,前后左右紧挨着都是相似的斜顶青砖瓦房,砖墙笔直坚实,窗户有金属框和明亮的玻璃,如果没有斑驳的水迹和墙根的苔藓,上百年的时光似乎从未发生过。蔡馆长摸着门框四周细致的水磨石称赞,这样加固的,殷实人家才做得起。婉姐和嫂子们领我进门的时候,隔壁一位阿婆闻声出来打量,婉姐用台山话应着,好像说我是那谁谁的孙女。爷爷是广州、台山的名医,提起名字有的老人还知道。阿婆露出熟悉温暖的笑。
祖屋有三间房,正中堂屋,左右两边各有灶间和厢房。祖辈的牌位设在堂屋阁楼上,必须仰望。裸露却洁净的砖墙上依次挂着曾祖父母、爷爷和两位奶奶的黑白大头像,还有一幅“除病妙手”镜面匾额,应该是当年爷爷某位病人送的。这些照片我在别处见过多次了,还是不禁再次端详,爷爷气宇轩昂,大奶奶端庄慈祥,二奶奶,也就是我的亲生奶奶,正当芳年,娟秀的椭圆脸,眼睛黑而深、有慧光,齐眉的刘海和圆领绸衫颇有民国风。从爸那里听说过关于亲生奶奶的二三事,爷爷做广州光华医院院长的时候,奶奶是护士长,能干有个性,可惜三十出头就染疾离世了。
三嫂攀着木梯上阁楼把糖果点心摆好,下来又点了香给我拿着。婉姐说,你跟爷爷奶奶说几句话请他们保佑你吧。“阿爷、阿嫲,怀宇返来探你们……”我照着念叨起来,却很不适应,把其余的话改往心里默念了。上对祖辈们在天之灵,我最想知道的是,爸和他们在一起吗?但愿在天的亲人们都如愿团圆聚首了。
爸曾经浪漫地说离世后要把骨灰撒在台山家乡的泥土里。我这次来,却不是安葬爸的骨灰或其他遗物,而是要安顿他那个极其重要的心愿——用文学形式来表达新宁铁路的历史。一个追逐了二十多年的梦、此生留下的最后愿望,以致他离世的当晚还辗转通过哥哥的朋友托梦来嘱咐,我如何才能尽善尽美地成全?爸,你在吗?我仰头四望,只见祖屋积尘的梁柱和透明的天窗。
蔡馆长把我叫到右边厢房,指着阁楼一角说“金山箱”。一只边角都镶着铁皮的大木箱静卧在那里,是哪位叔伯从美国衣锦还乡时扛回来的吗?这样大的箱子得3、4个人抬吧?里面曾经装满怎样的辛酸与骄傲?蔡馆长深知我此行意图,一味帮我寻找可以写进书中的细节。墙头梁上挂的竹篮也受到他推崇:“有年头了。”的确,编得很细致,有彩色印花,又有时间的熏染,比前一天我们在墟市上见到的华美典雅。是奶奶当年提着送饭给爷爷用的吗?这一箱子,哪怕一篮子的故事,假如我能提炼出来,也是一笔难得的财富。
辞别乡亲离村的时候,有厚重的雨云飘过,滴滴答答地落起水来(台山话下雨叫落水)。先前骄阳里蒸发的一切忽然有了可以明辨的气味,在滚烫的空气里划出一道舒爽的清凉。回头望去,这座不到百户的小村庄,竟有了某种象征、蕴含了某些期望。
暑热高温里不辞劳苦陪我走村串乡的蔡馆长读过父亲小说的部分章节,说起来十多年前爸回乡走访时还见过面。“100多年前,新宁铁路的开创者陈宜禧,为什么60岁离开美国西雅图的富商生活,回台山修铁路?”我很在意蔡馆长的视角。商业行为升华到爱乡爱国的高度,他答得简洁。爱国爱乡,在风雨飘摇的清末民初是怎样的一个高度呢?我想,陈老先生似乎辉煌地达到了。而乡与国终究是个人的延伸,陈老先生最终是否甚至超越了乡与国,纯粹因创造力而为所不能为?就像我在创投工作中接触过的优秀创业者,即使孤注一掷砸锅卖铁,也要把自己开创的事业做下去,他们响应着血脉里、冥冥中的召唤,被源源不断的创造力推动着,要突破所有个人的,包括延伸的个人极限。
我想探寻的是,二十多年来吸引爸的人物故事背后还有什么?爸没有明确表述出来的,甚至也许从未意识到的。从前对我十分陌生的乡土、遥远的人和事,爸在离开人世的时候留下一道门,待我推开后,去看去听去认识、思索。走近他们,也就是向爸走近吧?
这片依然秀丽清明的田野村庄,我虽然还不完全清楚哪条阡陌、哪段阶梯、哪道溪流通向我要去解密、描绘的时空,但喝了乡里的水,吹了乡里的风,用“耕田佬的大盆大钵” 吃了乡里诸多美食, 尤其还收了乡亲们丰厚的祝愿……总有什么融进血液了吧?回到书桌旁面壁码字之时,相信我在这里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将是依傍。
发心要接着爸的遗愿写下去,却不确定自己能否完成这个宏愿。但人生的事大多这样,有了意愿,一步步走下去,尽心尽力,有时候就成了。
原载2016年9月12日北美《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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