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 | 扬州的夏日（附原文）

跟先生的散文来游一游扬州吧，相关解释与理解，已加入文末。

扬州的夏日①   朱自清

（1）
扬州从隋炀（yáng）帝②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hè）起来。

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

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③，在他心里，扬州真像蜃（shèn）楼海市④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舫录》⑤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

但在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

若是想呢，——你说他想什么？

女人；不错，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现在的女人吧？——他也只会想着扬州的夏日，虽然与女人仍然不无关系的。

（2）
北方和南方一个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无水而南方有。

诚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⑥甚至决了堤（dī）防，但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颐和园虽然有点儿水，但太平衍（yǎn）了，一览而尽，船又那么笨头笨脑⑦的。

有水的仍然是南方。

扬州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称为“瘦西湖”⑧，这个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

下船的地方便是护城河，⑨曼衍（yǎn）开去，曲（qū）曲折折，直到平山堂⑩，——这是你们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还有许多杈（chā）杈桠桠的支流。

这条河其实也没有顶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别处不同。

（3）
沿河最著名的风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最远的便是平山堂了。

金山你们是知道的，小金山却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错——可是我还不曾有过那样福气。

“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人不免太多些。

法海寺有一个塔，和北海的一样，据说是乾（qián）隆皇帝下江南⑪，盐商⑫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

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

五亭桥⑬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也好。桥洞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

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不算错。

这里游人较少，闲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

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蜒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yǒu）⑮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有似的。

（4）
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

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着谋得利洋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

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⑯了。

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

“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也因为它的伶俐⑰。

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⑱。

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撑船，也非“小划子”不行。

“小划子”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分别。譬如说，你们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更要贵（罗）[啰]。

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

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粗服，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

可是起初原是逢场作戏，或尚不伤廉惠⑲；以后居然有了价格，便觉意味索然了。

（5）
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与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说话。

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或一两种“小笼点心”⑳，在河中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

撑船的都与茶馆相熟，他们不怕你白吃。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

茶馆的地方大致总好，名字也颇有好的。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都是到现在还记得的。

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使人想起“绿杨城郭是扬州”㉑的名句。里面还有小池，丛竹，茅亭，景物最幽。

这一带的茶馆布置都历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

（6）
“下河”总是下午。

傍晚回来，在暮霭朦胧中上了岸，将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摇着扇子；这样进了北门或天宁门走回家中。

这时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㉒那一句诗了。

（原载1929年12月11日《白华旬刊》第4期）

以下理解和注释，供参考：

① 扬州的夏日：扬州在先生的一生中曾留下深深的烙印，先生写过以扬州为题的散文就有《扬州的夏日》、《说扬州》、《我是扬州人》。

其他的散文如《看花》《择偶记》《儿女》《给亡妇》等也都有扬州的印迹，先生年少、求学在扬州，择偶、娶妻是扬州女，儿女也曾寄养在扬州父母处……

品读《扬州的夏日》，可以随先生的视角与文字，游一游那南方的水与景，品一品那半日的闲暇。

② 隋炀帝：是隋朝的第二位皇帝，那位修成贯通南北大运河的皇帝。而坐落在千年河道旁的扬州，可谓是因运河而诞生、因运河而繁荣。

③ 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想来现在的人们也是，即使没去过扬州，也大多念过有关扬州的唐诗吧。

像李白的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十年一觉扬州梦”“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等等，借用先生的话，反正是“多了”。

④ 蜃（shèn）楼海市：也叫“海市蜃楼”，是蜃景的通称。比喻虚幻的事物。

海市蜃楼是光线经过不同密度的空气层，发生显著折射或全反射时，把远处景物显示在空中或地面而形成的各种奇异景象，常发生在海上或沙漠地区。古人误认为是蜃吐气而成，故称。

⑤ 《扬州画舫录》：是李斗所著的清代笔记集，共十八卷，书中“以地为经，以人物记事为纬”，记载了扬州一地的园亭奇观、风土人物。

画舫（fǎng）：装饰华美专供游人乘坐的船。

⑥ 永定河，大清河：不幸的是，今年的特大暴雨，让永定河和大清河再次遭遇水灾，洪水再次肆虐。

⑦ 笨头笨脑：形容样式蠢笨。如：皮鞋做得笨头笨脑的，我不喜欢。

这不禁让人想起先生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也提到了北京的船的“笨”。当然，与秦淮河里的船相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只有让位了。

⑧ “瘦西湖”：曾随东方甄选看世界云游扬州的“瘦西湖”，算是体会了这“瘦西湖”的清瘦与狭长。

而其由一湖碧水串起的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平山堂等名园胜迹，又恰与先生的文字环环相扣。

只是，先生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命名，觉得是借“西湖”的名头，虽“雅”却也“俗”。

⑨ 曼衍（yǎn）：指连绵不断。而“曲曲折折、杈杈桠桠”都算是河水“曼衍”的样子吧。

注意，“曲（qū）曲折折”的“曲（qū）”读一声。

杈（chā）桠：见“杈枒”，是树的分枝。这里指如树枝一样交错的河流。

⑩ 平山堂：据网络资料，平山堂位于扬州西北郊蜀冈中峰大明寺内，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后也曾重建。

据说，时任扬州知府的欧阳修，极赏这里的清幽古朴，于此筑堂。坐此堂上，江南诸山，历历在目，似与堂平，平山堂因而得名。

⑪ 乾（qián）隆皇帝下江南：记得《扬州画舫录》卷一的“草河录上”开篇就有这样的文字：“扬州御道自北桥始。乾隆辛未、丁丑、壬午、乙酉、庚子、甲辰，上六巡江、浙……”。

文中点出了乾隆六下江南的年份，而乾隆是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的年号，起于1736年。

小玩一把，再次改进了自制的“六十甲子年表”，推出乾隆爷具体下江南的年份，倒也还对得上。

⑫ 盐商：因“扬州瘦西湖”关注了“南京张小品”视频号，今天恰巧看到其介绍“扬州个园”的视频。目睹了盐商的私家园林，似乎更易理解那“一夜造白塔”的传说。

⑬ 五亭桥：据网络资料，五亭桥始建于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是仿北京北海的五龙亭和十七孔桥而建的。1990年，曾重修五亭桥桥亭。

⑭ “山色有无中”：这是欧阳修在《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中的词句。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大意是“平山堂的栏杆外是晴朗的天空，远山似有似无，一片烟雨茫茫”。

当然，“倚晴空”而远望“江南诸山”的感觉，只有交给善于想象的大脑了。

⑮ 苍黝（yǒu）：是青黑色吧。

黝（yǒu）：黑色。如：一张黝黑的脸。

而“苍”可以表示多种颜色。个人感觉，这里类似于“苍天”，也是“青色”吧。

详见：辨析“青，苍，碧，绿，蓝”，顺带回忆下“青出于蓝”（公众号文章）

⑯ “方舟”：在词典上未见“方舟”，倒是看到了“方船”，解释是：并船。泛指大船。

想到了“诺亚方舟”，是《圣经》中诺亚制造的大船。是一艘根据上帝的指示而建造的大船，以躲避一场上帝因故而造的大洪水灾难。

按先生文中的描写，把两只像西瓜瓣般细长的“小划子”，用小凳跨接在一起，并成一只大船，所以也算是“方舟”吧。

⑰ 伶俐（líng lì）：原指聪明；灵活。这里是指“船小好掉头”，容易操控吧。

⑱ 一幅山水画：想起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而唐诗里的有些诗句，也就是“一幅山水画”，而有的还是灵动的呢。

⑲ 尚不伤廉（lián）惠：个人理解是指尚且还不损伤廉洁与恩惠。

主要是参考《孟子·离娄下》中的句子：“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意思是“可拿可不拿的，拿了就损伤廉洁；可给可不给的，给予就会有损恩惠；可死可不死的，死了就会有损勇敢。”

⑳ “小笼点心”：来看看先生在《说扬州》中是怎样描写的吧。

扬州的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卖，还有干菜包子……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却总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儿捧着肚子走出。（详见：朱自清《说扬州》）

而这“小笼点心”也是先生走了七八个地方，还依然惦记着的。

根据先生留下的文字，这七八个地方中至少有：北京、杭州、上海、温州、宁波、台州、白马湖吧。

㉑ “绿杨城郭是扬州”：是清代康熙年间扬州诗坛领袖王士桢《浣溪沙二首·虹桥怀古》中的句子，词句传神描绘了扬州北郊的迷人风光。

查看网络资料，开始还令人有些疑惑，但看到“王士祯，原名王士禛，世称王渔洋。”，也就知道这是出于一人之手了。

㉒ “又得浮生半日闲”：出自唐朝诗人李涉《登山》中的诗句，是《千家诗》中的第43首。有的版本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浮生：语出《庄子》的“其生若浮”。意为人生漂浮不定，如无根之浮萍，不受自身之力所控，故谓之“浮生”。

自己印象深的则是清沈复的《浮生六记》。

而浮现脑海的，却是先生《荷塘月色》里最后的文字：“——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不管怎样，先生又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