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结婚生子
由前面所说过的/去推测,谁也能看出来,我不能老靠着/裱糊的手艺挣饭吃。象逛庙会/忽然遇上雨似的,年头一变,大家就得往四散里跑。在我这一辈子里,我仿佛是/走着下坡路,收不住脚。心里越盼着/天下太平,身子越往下出溜。这次的变动,不使人缓气,一变好象就要变到底。这简直不是变动,而是一阵狂风,把人糊糊涂涂的/刮得不知上哪里去了。在我小时候发财的行当与事情,许多许多/都忽然走到绝处,永远不再见面,仿佛掉在了/大海里头似的。裱糊这一行/虽然到如今/还阴死巴活的/始终没完全断了气,可是大概也不会再有/抬头的一日了。我老早就看出这个来。在那太平的年月,假若我愿意的话,我满可以开个小铺,收两个徒弟,安安顿顿的/混两顿饭吃。幸而我没那么办。一年得不到一笔大话,只仗着糊一辆车/或两间屋子的顶棚什么的,怎能吃饭呢?睁开眼看看,这十几年了,可有过/一笔体面的活?我得改行,我算是猜对了。
不过,这还不是/我忽然改了行的/唯一的原因。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可是,个人独有的事/往往来得更厉害,它能马上教人疯了。去投河觅井/都不算新奇,不用说/把自己的行业放下,而去干些别的了。个人的事/虽然很小,可是一加在个人身上/便受不住;一个米粒很小,教蚂蚁去搬运/便很费力气。个人的事也是如此。人活着/是仗了一口气,多喒有点事儿,把这口气憋住,人就要抽风。人是多么小的/玩艺儿呢!
我的精明与和气/给我带来背运。乍一听这句话/仿佛是不合情理,可是千真万确,一点儿不假,假若这要不落在/我自己身上,我也许不大相信/天下会有这宗事。它竟自找到了我;在当时,我差不多/真成了个疯子。隔了这么二三十年,现在想起那回事儿来,我满可以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一个故事来似的。现在我明白了/个人的好处/不必一定就有利于自己。一个人好,大家都好,这点好处才有用,正是如鱼得水。一个人好,而大家并不都好,个人的好处/也许就是让他倒霉的祸根。精明和气有什么用呢!现在,我悟过这点理儿来,想起那件事/不过点点头,笑一笑罢了。在当时,我可真有点/咽不下去那口气。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啊。
哪个年轻的人/不爱漂亮呢?在我年轻的时候,给人家行人情/或办点事,我的打扮与气派/谁也不敢说/我是个手艺人。在早年间,皮货很贵,而且不准乱穿。如今晚的人,今天得了马票或奖券,明天就可以/穿上狐皮大衣,不管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是二十岁/还没刮过脸的小伙子。早年间可不行,年纪身分/决定个人的服装打扮。那年月,在马褂或坎肩上/安上一条灰鼠领子/就仿佛是很漂亮阔气。我老安着这么条领子,马褂与坎肩/都是青大缎的——那时候的缎子/也不怎么那样结实,一件马褂/至少也可以穿上十来年。在给人家糊棚顶的时候,我是个土鬼;回到家中一梳洗打扮,我立刻变成个/漂亮小伙子。我不喜欢那个土鬼,所以更爱这个/漂亮的青年。我的辫子又黑又长,脑门剃得锃光青亮,穿上带灰鼠领子的/缎子坎肩,我的确象个“人儿”!
一个漂亮小伙子/所最怕的/恐怕就是娶个/丑八怪似的/老婆吧。我早已有意无意的/向老人们/透了个口话:不娶倒没什么,要娶/就得来个够样儿的。那时候,自然还不时行/自由婚,可是已有男女两造/对相对看的办法。要结婚的话,我得自己去相看,不能马马虎虎/就凭媒人的花言巧语。
二十岁那年,我结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岁。把她放在哪里,她也得算个/俏式利落的小媳妇;在定婚以前,我亲眼相看的呀。她美不美,我不敢说,我说她俏式利落,因为这四个字/就是我择妻的标准;她要是/不够这四个字的格儿,当初我/决不会点头。在这四个字里/很可以见出/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来。那时候,我年轻,漂亮,作事麻利,所以我一定不能要个/笨牛似的老婆。
这个婚姻不能说/不是天配良缘。我俩都年轻,都利落,都个子不高;在亲友面前,我们象一对轻巧的/陀螺似的,四面八方的转动,招得那年岁大些的人们眼中/要笑出一朵花来。我俩竞争着/去在大家面前/显出个人的机警与口才,到处争强好胜,只为教人夸奖一声/我们是一对/最有出息的小夫妇。别人的夸奖/增高了我俩彼此间的敬爱,颇有点/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的劲儿。
我很快乐,说实话:我的老人/没挣下什么财产,可是有一所儿房。我住着/不用花租金的房子,院中有不少的树木,檐前挂着一对黄鸟。我呢,有手艺,有人缘,有个可心的年轻女人。不快乐不是自找别扭吗?
对于我的妻,我简直找不出/什么毛病来。不错,有时候我觉得/她有点太野;可是哪个利落的小媳妇/不爽快呢?她爱说话,因为她会说;她不大躲避男人,因为这正是作媳妇/所应享的利益,特别是/刚出嫁/而有些本事的小媳妇,她自然愿意/把作姑娘时的腼腆/收起一些,而大大方方的/自居为“媳妇”。这点实在不能算作毛病。况且,她见了长辈/又是那么亲热体贴,殷勤的伺候,那么她对年轻一点的人/随便一些/也正是理之当然;她是爽快大方,所以对于年老的/正象对于年少的,都愿表示出/亲热周到来。我没因为她爽快/而责备她过。
她有了孕,作了母亲,她更好看了,也更大方了——我简直的不忍再用/那个“野”字!世界上/还有比怀孕的少妇/更可怜,年轻的母亲/更可爱的吗?看她坐在门坎上,露着点胸,给小娃娃奶吃,我只能更爱她,而想不起责备她/太不规矩。
到了二十四岁,我已有一儿一女。对于生儿养女,作丈夫的/有什么功劳呢!赶上高兴,男子把娃娃抱起来,耍巴一回;其余的苦处/全是女人的。我不是个糊涂人,不必等谁告诉我/才能明白这个。真的,生小孩,养育小孩,男人有时候想去帮忙/也归无用;不过,一个懂得点人事的人,自然该使作妻的/痛快一些,自由一些;欺侮孕妇/或一个年轻的母亲,据我看,才真是混蛋呢!对于我的妻,自从有了小孩之后,我更放任了些;我认为/这是当然的/合理的。
再一说呢,夫妇是树,儿女是花;有了花的树/才能显出根儿深。一切猜忌,不放心,都应该减少,或者完全消灭;小孩子会把母亲/拴得结结实实的。所以,即使我觉得/她有点野——真不愿用这个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了,她是个母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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