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43(完)

象牙戒指43(完)

00:00
15:38

四月十八日早晨泉姊来看我,近来我的心情,渐渐有所转变,从前我是决意把自己变成一股静波,一直向死的渊里流去。而现在我觉得这是太愚笨的勾当,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变活,兴风作浪,泉姊很高兴我这种态度,她鼓励了我许多话,结果我们决定开始找朋友来筹备。

午饭时,车夫拿了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和一封信进来说:“适才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送来的。”我非常诧异,连忙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放着一束整齐而鲜丽的玫瑰,花束上面横拴着一个白绸蝴蝶结,旁有一张片子,正是那个棕色人儿送来的,再拆开那封信一看,更使我惊得发抖,唉,这真是怪事,棕色人儿竟对我表示爱情,我本想把这花和信退回,但来人已去得远了,无可奈何,把花拿了进来,插在瓶子里,供在长空的照片前,我低低地祝祷说:“长空!请你助我,解脱于这烦恼绞索的矛盾中。”

五月一日小叶今天连来了两封快信,他对我求爱的意思更逼真更热烈了。多可怕的烦纠!……唉,近来一切更加死寂了,学校虽然还在上课,我拟到南边去换换空气,并不见得坏,就是长空如果有灵,他必也赞成我去。

陡然我想起小叶的信上说:“沁姊!你来吧,让我俩甜美快乐的度这南国的春——迷醉的春吧!”我的脸不由得热起来,我的心失了平衡,无力地倒在床上,不知是悲伤还是眩惑的眼泪,滴湿了枕衣。

我抬手拿小叶的信时,手上枯骨般的象牙戒指,露着惨白的牙齿,向我冷笑呢,“唉,长空!我永远是你的俘虏!”我痛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泉姊走了进来,她温和地抚着我的肩,问道:“沁珠,你又自找苦吃!”

唉,泉姊的话真对,我是自找苦吃,我一生都只是这样磨折自己,我自己扮演自己,成为这样一个可怕的形象,这是神秘的主宰,所给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

五月六日泉姊还不晓得棕色人对我求爱的趣事,今天她照例地约我去学跳舞。我说我不打算去了。她很惊奇地看着我道:“为什么?我们的钱都交了,为什么不去学?”

我说:“太麻烦了,所以还是不去为妙!”

泉姊仍不大明白我的话,她再三地诘问我,等到我把始末告诉了她,她才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果不出我所料。”同时又对我说道:“你真真的是命带桃花运,时时被人追逐!……他送花既在两星期前,你怎么今天才决定不去呢?”

“当然有缘故,”我说:“送花本是平常的礼节往来,而且他第一封信写得很有分寸,我自然不好大露痕迹地躲避他,谁知越来情形越不对,因此决定躲避他。”

泉姊也曾谈起自云——那孩子虽然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在追求我,可是我对他的态度,始终是很坦白的,同时他也太年轻,不见得有什么深切的迷恋,只是一种自然的冲动,将来我替他物色个好人物,这孩子就有了交代。

现在只有小叶使我受苦,他有长空一样的深刻与魄力,这两点他差不多使我失掉自制之力。许多朋友都劝我忘记以往,毁灭过去。就是长空也以为只要他死了,我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其实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事实上我是生于矛盾,死于矛盾,我的痛苦永不能免除。

五月十五日晚上我写了一封家信后,我独自在院子里梦想一切的未来,我第一高兴的是灰城的沉闷将被打破——也许我内心的沉闷也跟着打破,将来我或者能追踪素文,过一些慷慨激昂的生活,这也正是长空所希望我的吧!

一缕深刻的悲伤,又涌上心头,如果长空还活着,他不知该如何地高兴,他所希望的大时代,居然降临人间,但现在呢,唱着凯歌归来的英雄队里,再也找不到他颀长的身影。唉,长空还是我毁了你呵!

深夜时,我是流着忏悔的眼泪,模糊地看月华西沉。

六月十二日下午同泉姊去中央公园的茅亭里,谈得很深切,她希望我到广东去,自然我要感激她的好心,但恨我是一个永远徘徊于过去的古怪人,我不能洗涤生命上的染色,如果到广东去,我也未必快乐,而且我惧怕生活又跌进平凡,也许这是件傻事,因为憧憬着诗境般的生之幻梦,而摒弃了俗人的幸福。可是我情愿如此,幽冥中有一种潜力,策我如此,所以我是先天生成的畸零人!

从公园别了泉姊,在家里吃过晚饭,独自在柳树下枯坐,直等明月升到中天,我才去睡觉。

六月十五日自云和露沙都劝我回山城,好吧,这里是这样乏味,回到爸爸妈妈的怀里去,也许能使我高兴些。

车票已买定,明天早晨我就要和这灰城,和灰城里的一切告别了。我祈祷我再来灰城时,流光已解决了所有的纠纷。

沁珠的日记就此中断,我们只顾把一页一页的白纸往后翻,翻到最后一页,我们又发现了沁珠的笔迹:

九月十日我病了,头痛心里发闷,自云和露沙陪了我一整天,在他们焦急的表情上,我懂得死神正向我袭击吧!唉,也好,我这纠纷的生活,就这样收束了——至少我是为扮演一出哀艳悲凉的剧景,而成功一个不凡的片段,我是这样忠实地体验了我这短短的人生!……

我们放下日记本,彼此泪眼相视,睡魔早已逃避得不知去向。远处的鸡声唱晓了,我掀开窗幔,已见东方露出灰白色的云层,天是在渐次地发亮,女仆也已起来。我们重新洗过脸,吃了一些点心,那一缕艳阳早射透云衣,高照于大地之上,素文提议到沁珠停灵的长寿寺去。

我们走出大门,街上行人还很少,在那迷漫了沙土的街道上,素文瘦小的身影颓伤地前进着,转过一个弯,一家花厂正在开门,我们进去买了一束白色的荼蘼花和一些红玫瑰,那花朵上,露滴晶莹的发着光,象征着活跃新鲜的生命;不由得使我们感到沁珠生命花的萎谢与僵死,不久的将来,就是在这里感伤的我和素文,也不免要萎谢与僵死!唉,当我们敲那长寿寺的山门时,我们的泪滴,更浸润了那束鲜花,在晨风中,娇媚地颤动着。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如鬼影般地闪出山门来,素文高声地对他说:“喂,你领我们到十七号房间去。”

“哦,”老人应着,伛偻着身子,领我们绕过大殿。便见一排停柩的矮屋,黯淡的立着,走到十七号房间的门口时,他替我们开了锁,只见一张白木的供桌上,摆着烛钎香炉和四碟时鲜水果,黑漆的灵柩前,放着一个将要凋谢的花圈,花圈中间罩着沁珠的遗像——一个眉峰微颦,态度沉默的少女遗像,仅仅这一张遗留人间的幻影,已使我们勾起层层的往事,不能自持地涌出惨伤的眼泪来,“唉,沁珠呀!你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而伤损一颗诚挚的心,最后你又因忏悔和矛盾的困搅,而摒弃了那另一世界的事业,将生命迅速地结束了,这是千古的遗憾,这是无穷的缺陷哟!”

但是我们的悲叹,毫无回响,却惹起白杨惨酷的冷笑,它沙沙瑟瑟地说:“世界还在漫漫的长夜中呢,谁能打出矛盾的生之网呢?”

我们抱着渴望天亮的热情,离开了长寿寺,奔我们茫漠的前途去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