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成员,也不是贾府娶进门的媳妇,更不是什么皇族后裔,但是她在金陵十二钗中位列第六。曹雪芹对她着墨不多,全部描写千把余字,前八十回出场次数总共不超过六次,真正亮相也就两次,其余四次均是暗场。妙玉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在曹公的笔下栩栩如生,在世人的眼中“怪僻”,在宝玉的眼中清爽万分,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厌有人嫌,有人颂有人爱的槛外人。不禁要问,曹公把她写得如此离奇怪诞,究竟意欲何为?
先看 万两黄金容易,知心一个也难求
贾宝玉就像一个长了天眼的二郎神,但凡经了他眼的人,必分出个结果,是禄蠹还是雅人,是浊臭还是清爽,他都要仔细辩解一番,明确敌我之分。
借用紫娟的话“万两黄金容易,知心一个也难求“,人在世上,能够遇到懂你的人那确是人生一件幸事。从这个角度看,黛玉是幸福的,妙玉也是幸运的。
贾宝玉于女人而言,如其名,犹如一件宝物,体贴周到,热心爱护,懂得欣赏与尊重女性。因为懂你,所以维护你,因为爱你,所以尊重你。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第一次在书中正式亮相,没有惊为天人,看着也就普普通通,只不过在常人眼里有点”怪僻“,这种”怪僻“只有贾宝玉能读懂。
第四十一回,宝黛钗三人在妙玉处吃茶:
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宝玉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妙玉在他的眼中自然不能与那禄蠹浊臭之物相提并论,甚至要比大观园的女子还要敬她三分。妙玉在宝玉的眼中是高洁雅士,金玉珠宝这些俗物,即便妙玉不做槛外人也是不放在心上的,正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
妙玉听了这句话很是悦心,于是便找了一个大台皿给宝玉斟茶。并且开起了宝玉的玩笑,
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
在贾府,人人皆知,妙玉天性怪僻,可是她与贾宝玉相处中,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还要拿宝玉取笑一番,反而增添了几分幽默感。关于吃茶,听了她的话,无人不茅塞顿开,无人不会心一笑。她懂世人,也深谙世道,只不过“出淤泥而不染”,不追名逐利,远离复杂的人情世故,以求一处清静安稳之处。宝玉欣赏她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亦懂得妙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大概也是曹雪芹看重的品格,欣赏的女性。
再看 “畸人”的世界,唯有宝玉“知我心”
唐代诗人王勃有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我知心,又何必计较那距离,距离只不过是给俗人当作搪塞的理由。宝玉与妙玉的相处如君子之交,相互欣赏,相互尊重。所以他们二人的相处不必日久,也无须近邻。就好比《传奇》里所唱,"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仅这一眼,二人心下便了然,我们是同类人,我们不合时宜的方式与世人眼中的名利世界格格不入。正如郑板桥笔下的《竹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又如屈原口中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第四十一回,黛钗二人吃完茶便走了,独留宝玉:
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道:“这是自然的。
简单几句话,只有知己者才能懂。宝玉知道他们一众槛内人侵扰了妙玉的处所,又知她爱干净,主动提出叫人帮她打水,可以洗下地。即使妙玉不交待放在门外墙根下,宝玉也是晓得的。
默契,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唯有在懂你的人身上才能发掘出来。夫妻有些默契,那是因为相处时间太久了,彼此多少还是能摩擦出一点默契。而在贾宝玉和妙玉身上,并不是这样。他们是天生心灵相通的默契,看一眼,便心领神会,说一句,便点到为止。
第六十三回,妙玉差人给贾宝玉送了生日贺贴“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第二日发现后,不知如何回复,便打算去问黛玉,途中遇到刑岫烟,一番交流下来,宝玉方知她们二人不仅相识,而且相处十年之久,想必刑岫烟是再了解不过妙玉了,然而终究也是浮于表面,不及骨髓三分。
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贾宝玉听了刑岫烟这番话,说了下面这段话回击,表面上是为自己辩解,实则是为妙玉说句公道话,他不允许有人这样编排她。不懂她可以不说话,不至于把人想歪了。于是宝玉这样维护她,
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贾宝玉原本打算要去问林黛玉,因为黛玉和妙玉一样虽取笑他,却是自己人,彼此都是知心的。
宝玉和妙玉二人之间的敬爱与尊重,不仅很好的诠释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而且达到了庄子所言“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的境界。
他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刑岫烟就是那铁门槛中人,她如何懂得槛外人的世界。妙玉的世界,恐怕只有宝玉能读得懂,所以他对妙玉并不敷衍,简单一封回复信都要仔细斟酌,考虑再三,跑去问黛玉,以求万全。
曹雪芹借刑岫烟的口说出了妙玉的人生观,富贵繁华千年又如何,到头来也终究摆脱不了一个“了结”,“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朱门禄蠹又怎样,到头来也免不了一场空悲切。人生只不过一场“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样看透世间事,淡泊名利场的人生观,谁说不是曹雪芹自己的呢?
庄子与老子,合称”道家之祖“。他的文章,构思巧妙,想象奇幻,思想丰富,文学意境优美,再加上他的文笔豪放不拘一格,饱含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实乃先秦诸子文章之典范,庄子亦是先秦诸子之中那位“畸零之人”。
鲁迅先生这样评价庄子的文章,说:“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被誉为“钳揵九流,括囊百氏”。对庄子之文的偏爱,对庄子之人的欣赏,谁说不是曹雪芹自己喜欢的赞文,崇拜的偶像?
曹公把自己追求的精神世界折射到了妙玉身上,这样的女子是他爱之不及的,这样的女子是他护之不及的,这样的人是他钦佩不及的,所以妙玉这个槛外人入住金陵十二钗正册,谁还有异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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