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邦谷田》01

《异邦谷田》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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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布兰德夫妇认识了好久,才知道他们跟菲尔迪·拉本斯坦之间的关系。我初识菲尔迪,他就年逾五十了,而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早已过了七十岁。但菲尔迪没怎么变。一头粗硬的头发虽然都白了,但依然浓密、卷曲;而他体形一如年轻时候那般挺拔。大家说他那时候俊美非凡,的确不难相信。他现在的侧脸还是有犹太人高贵的样子,一双光芒四射的黑眼睛曾在多少胸膛里酿出大祸来——而那些人中有不少并非他的族人。他很高、很瘦,椭圆脸,皮肤干净,而且会穿衣服,即使在这个年纪,换上一身夜礼服,仍然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之一。他那时衬衫的硬前胸会配上巨大的黑色珍珠,戴铂金和蓝宝石的戒指。或许浮夸是有些浮夸,但你只会觉得这太符合他的性格了,要换成别的形象倒反而别扭。
“说到底,我是个东方人,”他说,“我能展现一种野蛮人的奢华。”
我时常觉得实在该有个人来给菲尔迪·拉本斯坦写部传记。他并不伟大,但他的人生在自设的范围之内,已经活成了一件艺术品,一件微型的杰作,就像波斯的细密画,好处就来自于它的没有缺憾。只可惜写传记的材料太少了。那些书信很可能已经损毁殆尽,而那些需要提供回忆的人也岁数很大了,眼看就要离世。菲尔迪有超乎常人的好记性,但他是绝不会写回忆录的,因为他把自己的过往完全当成一种不可分享的取乐之道;而且他也是最讲究隐私的人。此外,除了马克斯·比尔博姆[插图],我也想不出谁能把菲尔迪的传记写好。在这个严酷的世间,也只有比尔博姆能对浅薄之事怀有如许温暖,能从无用之举中抽取出精微的悲情。马克斯认识菲尔迪比我早得多,也熟悉得多,我奇怪他怎么从来没想到要在这个主题上施展自己出神入化的才华。菲尔迪生来就像是马克斯笔下的人物。而在我的想象中,除了奥布里·比尔兹利[插图],谁还有资格替这本优雅的书配上插画?他们会立起一座由三重铜甲[插图]护身的不朽塑像,将稍纵即逝的神采锁进了透明的琥珀中,供后世欣赏。
菲尔迪的胜利都是社交的胜利,而他的战场就是这花花世界。他出生在南非,二十岁才来到英格兰。有一段时间在股票交易所上班,但父亲去世留给他一大笔财产,于是他退出金融场,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寻欢作乐之中。那时候英国的上流社会还很封闭,一个犹太人要推倒壁垒并不容易,但在菲尔迪的面前,它们就像耶利哥的城墙一般[插图]。菲尔迪外形俊朗,有钱,爱好户外运动,而且有他在旁边,总不会觉得乏味。在柯曾大街有他的一幢房子,里面配了最精致的法式家具,一个法国厨师,和一辆布鲁厄姆车[插图]。我倒是很想了解一下他辉煌的生涯是如何起步的,但第一次见到菲尔迪时,他已经是伦敦最潇洒的人物了。那是在诺福克一幢极为气派的豪宅,女主人雅好文学,听说我是一个初露头角的小说家,便发来请帖;宴会中其他宾客都非同小可,让我一时有些慌乱。在场一共有十六个人,都是内阁成员、贵妇、世袭贵族,谈的都是我一无所知的人和事,我自然觉得有些羞怯、孤单。他们对我很客气,但并不关心;我也意识到自己或多或少已经让女主人开始头疼了。是菲尔迪救了我。他和我坐在一起,陪我四下走动,跟我聊天。知道我是个作家之后,他跟我谈起了戏剧和小说;他又听说我很多时间都住在大陆,就聊起了法国、德国和西班牙,聊得妙趣横生。他似乎特别在意要我陪在他身旁,而且与我聊起这些不俗之事,更给我一种飘飘然的印象,就如同我们两个与在场其他人不同,他们只晓得政治局势、离婚丑闻,以及近来不肯杀死雉鸡的趋势,都是那么可笑。但如果菲尔迪在心底真的对这些兴高采烈的英国上层有半分轻视,那也只是在我面前才显露了一丝痕迹;现在回想,或许那只是他用高明而隐晦的手段在恭维我罢了。一方面,他喜欢施展自己的魅力,看到我无疑享受着他的言谈,我敢说菲尔迪自己也很得意,但另一方面,如此大费周折地讨好一个无名小说家对他没有别的好处,只可能是因为他对艺术和文学真的有兴趣。我觉得他和我在本质上都与那个场合格格不入,在于我,因为我只是个作家,而在于他,则是因为他的种族,但我非常羡慕他举手投足之间的自在。他完全没有显出一点点的尴尬。所有人都喊他菲尔迪。他似乎永远精神饱满,妙语、玩笑、应对,从来都信手拈来。这样的豪宅中,大家喜欢他,是因为他能逗这些人笑,但菲尔迪又从来不会故作高深而让他们觉得不舒服。他把一丝东方的浪漫带入他们的生活,却又让他们觉得自己更有英国风范。只要菲尔迪在左右,你从来不会觉得无聊,而且只要请了他,就不用担心英国社交场上常有的那种让人难以招架的沉默;一个空档正要出现的时候,菲尔迪·拉本斯坦已经开启了另一个所有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对于任何派对来说,他都是不可多得的财富。他有讲不完的犹太故事;而且善于模仿,学起犹太人的口音和手势都惟妙惟肖。他会缩起脖子,做出狡猾的表情,声音变得油腻,顿时就成了一个拉比,一个旧衣贩子,一个聪明的旅行推销员,一个法兰克福的胖老鸨。那简直就像看了场舞台剧。当然,也因为他自己是个犹太人,而且喜欢强调这一点,所以大家都笑得很放心,但我内心中却也暗暗有些不舒服。他的这种幽默对自己种族太残忍了,让我多少有些质疑。后来我发现这是他最拿手的节目,随便在哪里遇见菲尔迪,迟早都会听到他最新收集的犹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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