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分辨真孔子和假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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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论语：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论语·颜渊》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

本集文本：

什么是真假孔子                                                                       

我们讲《论语》，先要讲孔子，孔子离开世界已经两千多年，而对他的不同评价也持续了两千多年。他受到了极端的崇拜，也受到过猛烈的批判。大千世界，人心不可能都一样，出现不同的评价本不足怪，而像孔子这样的历史人物本身又有他复杂的地方，而孔子的复杂，还因为他是占中国统治地位的儒家学说的代表。他的学说在两千多年里是在不断地被改造，不断地被利用的。

所以讲《论语》，首要的一件事就是分辨两个概念，一个是真孔子，一个是假孔子，也有学者分为历史的孔子与孔子的历史。

所谓历史的孔子，就是根据《论语》这部了解孔子生平与思想的最可信的材料，从《论语》的记录中见到的孔子，就是历史的孔子，也就是真孔子。

但是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学说变成了主流的意识形态，而主流的意识形态一定是为政治、为统治服务的，所以后来根据各个时代的不同需要，不断与时俱进地往上面添点儿东西，于是在历史的孔子之外，又相对独立地发展出来一个孔子的历史，也就是在真孔子之外又发展出来了一个假孔子。

被误读的君臣关系          

我们举个例子，比如我们现在一说孔孟之道，常说这是为旧时代专制统治服务的学说。这没有问题，孔孟之道在历史上肯定起到了维护专制统治的作用，否则它也不可能成为主流的意识形态，但是我们现在经常把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句名言，也算在孔孟之道当中，这就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一个孔子的历史的内容，而不是历史的孔子的内容。

孔子说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意思是说君有君的样子，有君的义务，有君的作用，有君的责任，反过来臣也一样。但孔子从来没有说过：“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当鲁国的国君鲁定公问他，理想的君臣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孔子回答了十个字，叫：“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意思是臣子在为君主做事的时候，应该尽忠、尽责。但反过来，君主在指使臣下的时候，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而是言行要符合“礼”。

齐相晏婴的君臣观                                                                     

跟孔子同时代的齐国的国君是齐景公，齐国的国相是非常著名的历史人物，叫晏婴，也被称为晏子。他有很多事迹，通过一本叫《晏子春秋》的书流传到今天，里面有两个故事，很好地说明了孔子理想中的君臣关系。

有一年冬天，齐景公跟晏婴在一起讨论国事，天太冷了，齐景公就对晏婴提个要求，说：“你帮我拿碗热汤端过来。”晏婴当场拒绝，说：“我不是给你端热汤的臣子。”过了会儿齐景公更冷了，再对晏婴提个要求，说：“你帮我拿件皮袍拿过来。”晏婴再次拒绝，说：“我不是给你拿皮袍的臣子。”齐景公非常生气，说：“那你以为你是干什么的臣子呢？”

晏婴说：“我是社稷之臣。”我们都知道社稷是国家的代称，社稷之臣就是帮你管理国家大事的。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你只有不以对待老妈子、对待小丫头的态度对待我，那么我在跟你讨论国事的时候，才能不唯唯诺诺，你说什么我就点头哈腰。他说得很对，齐景公只好认了。

故事说的是，君使臣要以礼，如果不符合礼，端一碗热汤，拿一件皮袍都不行，更不要说为所欲为的杀戮了。

又是一年冬天，乘晏婴有外交事务到邻国去访问了，逮着这个机会，齐景公把老百姓全召集起来，给他修建一个观礼玩乐用的大台。老百姓个个怨声载道，他们编了歌谣说讽刺国君，甚至还有人说：“只要我们贤明的国相不出国，我们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

晏婴在回国的路上就听到了这个歌谣，见到齐景公，汇报完外交事务，就把这个歌谣学唱了一遍。齐景公当然聪明，立刻下令停工。

晏婴出了宫门，直奔工地，用棍棒挥向那些工人，说：“我们的国君如此圣明，让你们这些百姓都有房子住，如今他要建个大台，你们还敢怨声载道。”

以前那些说“只要我们贤明的国相在国内，我们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的老百姓都反过来说国相助纣为虐，而正在这时，齐景公停工的命令到了，所有的老百姓说：“还是我们的国君好，自己知道错了，自己就能改正。”

这后一个故事说的是臣事君以忠，当面直言进谏上级的决策错误，但是出了宫门之后，最高的威望，最后的荣誉仍然归于君主。不像后来有些地方，只要你有实权，什么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的人都有，但一转身，他在背后说你什么，你就不知道了。

孔子听到晏婴的故事，特别表扬说：“古代好的臣子，进了宫门就指出君主的缺点，出了宫门就赞美君主的道义，慨叹现在真能这样做的臣子越来越少见了。”而“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是后来大一统的专制集权制度下发展出来的产物，它是一个典型的孔子的历史而不是历史的孔子的产物，也是一个典型的假孔子而不是真孔子的产物。

救出真孔子

分辨这一对概念非常重要。分辨了这一对概念，我们就可以知道，正是因为在中国，假孔子的历史太久了，产生的副作用太大了，所以到了五四时期，我们那些杰出启蒙思想家们，如陈独秀、李大钊，或者倡导或者参与了打倒孔家店的运动，但既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袖又是北京大学名教授的李大钊明确说：“我们要打倒的是以孔家店为总符号的一切跟现代科学、现代民主相违背的内容，而不是要打倒孔子本身。”

这个孔子本身与孔家店的关系，大体就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真孔子与假孔子的关系。当然我意思不是说，凡是不好东西都是假孔子的，凡是好的东西都是真孔子的。真孔子肯定给假孔子提供了一定的基础。但历史上确实有很多诸如“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之类乌七八糟的东西，是不能由真孔子来负责的，所以有一位叫张申府的哲学家，提出来一个更直截了当的口号，叫“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

这是说孔夫子被孔家店的各种厚厚的灰尘给遮蔽了，给掩盖了，孔夫子被孔家店给活埋了，所以只有打倒孔家店，才能救出孔夫子。这意思就相当于打倒假孔子，救出真孔子。而分辨了这一概念，我们也就可以明白为什么一百年前我们那些杰出的前辈要那样轰轰烈烈打倒孔家店，而过了一百年，我们仍然要倡导向传统学习、向儒家学习、向孔子学习。而分辨了这一对概念，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有的人那样尊孔，有的人那样反孔。或尊或反，也许就有真孔子和假孔子的不同。

你要倡导的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真孔子，我也许就尊孔。你要倡导的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假孔子，我一定会反孔。从细微的地方把这对概念分辨清楚了，我们才有可能对历史的真相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也才有可能对孔子及《论语》采取比较理性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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