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后,因打游戏被带去医院的孩子变多了。
医学角度的“上瘾”,是一种有明确诊断标准的疾病,也被称作“依赖”。在各类可形成终身病态依赖的事物中,游戏成瘾高发于青春期——一个人身心发育的黄金阶段。
7月下旬,几十名家长顶着暴雨、带着孩子前往昌平区参加一场关于网络健康使用的夏令营。夏令营起名为“今天不在线”,正巧,一位家长刚刚拔了家中的路由器,为了让孩子从网游中“下线”。
游戏成瘾入病后 门诊患儿两度井喷
7月下旬的一个周六,北京笼罩在一场夏雨之中。三十名家长带着孩子如约而至,参加昌平区一场关于青少年网络健康使用的公益夏令营。说得通俗一点,大人们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如何让孩子远离网络游戏。
夏令营的组织方不是教育机构,而是北京回龙观医院精神科的医生。
自2019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将“游戏障碍”列入精神心理类疾病及《国际疾病分类》起,游戏成瘾就不再仅仅是一种不良行为习惯,而是与糖尿病、高血压、抑郁症等一样,成为有明确临床诊断标准的疾病。
无论社会对此曾有怎样的争议,游戏成瘾“入病”以后,被家长带去精神科门诊求医的患儿数量迅速迎来井喷。
北京回龙观医院成瘾医学中心主任医师杨可冰介绍,2019年下半年,门诊接待游戏成瘾患儿达到了2000人次左右;在经历了三年疫情后,随着防疫政策调整与住院病房开放,今年三月开始,孩子们又多了起来,上半年接诊量约1500人次。
根据ICD-11的定义,游戏障碍是指一种持续或反复地使用电子或视频游戏的行为模式,表现为游戏行为失控,游戏成为生活中的优先行为,不顾不良后果继续游戏行为,并持续较长时间。
“我会欺骗家人或者老师,掩盖自己玩网络游戏的真实时间”“我曾想办法减少自己玩游戏的时间却没有效果”“我需要不断打破纪录来获得兴奋,想成为高手或游戏中的强者”……在夏令营里,参与者们得到了一个小册子,上面印制了一张含有18个问题的游戏障碍筛查量表。在上述量表中,总得分大于等于47时,测量者即达到了临床诊断筛查阈值。
根据中华医学会精神病学分会、中华预防医学会精神卫生分会等专业协会共同发布的关于游戏障碍防治的专家共识,游戏障碍可导致躯体问题、精神行为问题及社会功能损害。
譬如,躯体问题包括营养不良、胃溃疡、癫痫发作等,严重者可因久坐形成下肢静脉栓塞,甚至引发肺栓塞而猝死;精神行为问题包括易怒、焦虑、攻击言行、抑郁、负罪感等;社会功能损害包括拒绝上学和社交活动,家庭冲突增多,重要关系丧失,学业成就、职业绩效受损等。
而我国多项相关调查研究显示,游戏相关问题患病率为3.5%-17%。综合既往相关研究结果,游戏障碍患病率平均约为5%,且保持相对稳定。
难以摆脱的依赖症
烟草、酒精、药物、赌博、游戏……在诸多可导致成瘾甚至终身成瘾的事物中,游戏成瘾的主要人群是男性和儿童青少年,高发时期是18岁之前的青春期,也是一个人生长发育的黄金时期。
杨可冰接诊过许多这样的患儿。一个上中学的小男孩,每天玩游戏超过十小时,在学校没有朋友,想说的话都在游戏里,上课睡觉,晚上玩游戏,住宿干扰到其他同学,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中,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一位19岁的患者,高考之前家庭管理严格,从未接触过网络游戏,考上北京一所211重点大学后开始沉迷游戏,最后多门课程挂科被退学……这三年中,他还发现越来越多孩子呈现出共病问题,譬如游戏成瘾和抑郁症相伴发生,一部分是在检查抑郁症的过程中发现游戏成瘾。
由于涉及躯体和精神方面的双重问题,游戏成瘾的治疗也较为复杂。对于成瘾的戒除,治疗以心理治疗和行为疗法为主,包括行为替代、家庭治疗、团体治疗等,如若涉及抑郁症等共病,还需要配合药物治疗和物理治疗。即便医学手段众多,然而想要彻底摆脱游戏成瘾,医患双方仍要克服诸多难点。
首先是入院问题。
游戏成瘾的住院治疗周期一般在6-8周,医院内有两类病房,一种是开放式、家庭式病房,可进行心理和行为治疗等;一种是封闭式病房,以心理、药物、物理治疗为主。由于患者以青少年为主,家长一般不太愿意孩子独自封闭住院,而开放式病房仅适用于配合度较好的患者。如果不住院,门诊治疗帮助有限,往往治疗几次,这些患儿就不再来复诊了。
当进入治疗阶段,要解决的是如何建立孩子自主动机的难题。杨可冰在诊室接触的孩子里,大多是在家长的要求下半推半就入院,自己不认为玩游戏是大问题,也缺乏改变的动力,除非他们在其他方面建立的目标和获得的正反馈,能够替代游戏的地位,否则很难取得质变。
家长与家庭关系也是一大变量,亲子或夫妻关系的质量、对孩子的期望、对治疗的认知,乃至父母自身的问题,都可能给治疗带来影响,有的家长过于担心药物副作用,刚开始治疗就要求医生不要用药,有的孩子稍有好转,家长便立即安排上其他学习任务,最终起到反作用。
即便患儿完成了治疗,仍要面临所有成瘾性疾病的共性问题——高复发率。
“成瘾损害的就是一个人的控制能力和执行功能,现在又是信息时代,生活中不可避免要接触手机、网络,冲动性一上来,就可能再次复发。”杨可冰说,要想降低复发率,定期的医疗随访、家庭适度合理的关注、学校的支持都不可或缺,最重要的还是孩子自身动机的建立,而越早介入,建立动机的难度就越小。
寻求“药方”的家长
下午三点,孩子与家长各分两组,在会议室中围成了四个圈。孩子们捧着气球玩游戏,家长们则在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分享彼此的困扰与尝试过的方法。
一位全职陪读的妈妈,和16岁的儿子约定彼此公开使用手机,用前需要申请,如果儿子没有申请,她就感到生气,一看到对方玩游戏,她就着急。儿子说,同学在一起聊天都是游戏,不玩没法聊天,又说知道家长的担心,但就是控制不住。
一位从事互联网工作的父亲,从情绪崩溃的妻子那里接过了管教孩子的任务,在参加了一次家长会后发现,原本成绩中上游的孩子如今已经倒退到中下游,为了尽快玩游戏,孩子写作业总是毛毛躁躁,且玩游戏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位护士妈妈,她儿子因玩游戏对学习失去了兴趣,疫情期间儿子上网课时玩游戏,母子俩为此经常发生争吵,她感到十分焦虑,自认为出现了情绪问题,但儿子又缺乏改变的动力和目标。
为了让孩子摆脱游戏,家长们尝试了各种办法。上述从事互联网行业的父亲称,自己就是做短视频领域的工作,对成瘾有过研究,他认为环境的改变是最重要的,一个月前,他采取了刚性的断网措施——拆了路由器,并引导孩子在业余时间进行阅读,寻找游戏的替代品。
一位在卫生系统工作的妈妈则尝试使用奖励机制,每一到两个月,她和儿子会写一份关于学习与运动的行动契约,达到其中一个小目标,就积攒5分钟的游戏时间,到周末可以兑换。
还有一位妈妈表示,虽然要求孩子戒掉网络游戏,但其实大人自己都很难做到远离网络,每天回家关上卧室门,也忍不住刷短视频到深夜。现在,她开始和孩子一起戒网,回家后“非必要不看手机”。
“这些方法都非常有创意。不过也要注意,如果突然把精神活性物质切断,反而可能导致孩子一有机会就疯狂使用手机;使用奖励机制但如果孩子缺乏自制力,某一天他发现不用费力就可以获得,可能会更加痴迷。在孩子的不同阶段,我们要使用不同的方法。”参与讨论的一位精神科医生提醒家长:“物质依赖的治疗常使用替代疗法,而孩子需要快乐和家长的称赞,家长也可以反观自身,我们自己有没有情绪问题?对孩子有没有不认可?我们的不稳定性是否是孩子成瘾的原因?出现情绪时,家长可以查找背后的原因,譬如自恋型暴怒。孩子是大人的镜子,成瘾的背后,也可以考虑孩子有没有情绪问题。”
活动结束后,杨可冰告诉新京报记者,来参加夏令营的孩子大多未达到疾病的程度,家长们唯恐孩子有朝一日陷入成瘾,所以迫切希望了解更多关于游戏成瘾的知识——游戏成瘾往往并不会持续终生,但没有人愿意将孩子宝贵的青春期用以等待疾病自愈。
“家长要加深对这个疾病的警惕,发现孩子玩游戏时间越来越长、偷偷玩,影响学业,但还没有出现情绪失控和人格改变的时候,就应该前往正规医院进行咨询和干预治疗;学校也要承担起更多责任,多组织校内的集体活动,让孩子在现实世界里有更多的交往沟通机会,而不是只能聊游戏,但这一点做得还很不够。”杨可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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