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连队营房
至今尚存的油机房
雷达阵地上当年打下的桩孔依然清晰可见
1957年7月30日《解放军报》对黄龙岛十九烈士的报道
前两年,东部战区空军筹建军史馆,派人来我家了解当年黄龙岛的往事,并向我展示了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画面正中,矗立着一座烈士墓碑,碑顶端红星闪耀,碑身上密密镌刻着19位烈士的名字,落款时间为1957年1月30日。
上海龙华烈士陵园里的黄龙岛十九烈士墓碑
岁月可以冲淡往事,却无法抹去历史。我的心再次被震撼。
19位年轻的官兵把生命定格在青春的岁月,躺在这冰冷的墓碑下已经67个年头了。他们是谁?又为什么安葬在这里?
让我来告诉你,这座小岛上埋藏的一段惊心动魄的悲壮往事——
就在这天上午,一场超过12级的特大台风袭击了黄龙岛
很多人可能没去过黄龙岛,甚至压根不知道它在哪里。
这座美丽的小岛就在距杭州不远的嵊泗列岛,位于泗礁山东南侧,因山势雄伟,土呈黄色,远望似黄龙蟠海而得名。
然而,这座偏僻海岛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却是我国东南沿海的前哨阵地,时常有敌特袭扰破坏。
东部战区空军如今装备了先进雷达,早已不必部署到海防最前线。可那时,为了及时发现低空进入的目标,只得将雷达最大限度地前推到最前沿小岛上的那个最前端的岩礁上。
南京军区空军的一个雷达连曾长期驻守在黄龙岛上。1956年,从军7年的我,就在这个雷达连任排长。
那一年8月1日,恰逢建军节,雷达连官兵本来格外高兴,连队上午组织了文艺演出,中午还要改善伙食。
但即使节日,也要有人值守。一大早,连长林才发就派了操纵排长应少华带几名战士在五号阵地雷达工作室值班。
五号阵地就立在最前沿的岛礁上,雷达工作室是用碎石垒的小房子,五六平方米,装有进口的314-乙雷达。
海风海浪我们见得多了,但谁也没料到,这天上午,一场超过12级的特大台风袭击了黄龙岛。从悬崖下卷起的巨大海浪把雷达工作室的窗户冲开,无情的海水倒灌进去。
“鸣枪告警!”
值班的应排长当机立断喊道。哒!哒!哒!一阵清脆的枪声在小岛上空回荡……
一个大浪,把我们全部推倒在岩礁上,五位同志负伤
1956年7月31日,经上级指挥所批准,我组织全排同志,对岛上装备的314-乙雷达进行月维护,对天线传动系统和高频传输系统进行检查,同时停机一天。
这天,我们按计划把雷达天线放倒后,对机械传动装置的减速器进行清洗,对高频传输系统的交连箱更换铜丝,又发现瓷柱支架松动,用火漆封固。下午6点,我们开始架设雷达天线。我和战友们一起绞紧天线上的拉索。
不知什么时候,海上刮大风了,大浪一波又一波冲击着堤岸。突然,一个大浪,把我们全部推倒在岩礁上。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我赶紧挂电话向连长林才发报告。连长指示:把雷达天线放倒、固定好,留人值守,有情况及时报告。
这时,班长刘洪刚发现我的右手鲜血直流。
原来,突如其来的大浪冲来,钢索把我的手臂撕开了一条约10厘米的伤口。同时负伤的还有另外四个同志。
面对滔天巨浪,大伙无法营救被冲入海里的战友,难过得直想哭
1956年8月1日上午,我和其他负伤的同志正在营房休息。五号阵地的枪声惊动了山崖背后的连队官兵。不好!有情况!
“邓排长带领负伤的同志留守接应,其余同志跟我上!”林连长发出命令,自己一马当先,官兵们紧紧跟随。连队驻地到五号阵地要跨过一道岩沟。
当他们奔到被海浪冲断了的水泥桥头时,发现深涧挡住了去路。
林连长一边命令战士搬木料搭桥,一边急中生智把长绳子套在对岸一根石柱上,两手抓住绳子越过深涧,跌跌撞撞地爬进了风雨飘摇的雷达工作室。
“快。把雷达的主要部件卸下搬走,以免被海水侵蚀!”林连长发出指令。
很快,后续的官兵们在深涧上架起了木桥。从五号阵地通过木桥到连部,排满了传递雷达部件的官兵。
风浪一次次把传递部件的队伍打乱,可官兵们又一次次在风浪中站起来。
当雷达接收机刚刚传上时,一个巨浪把沟壑上的木桥冲断,当即有几个站在桥上的同志掉进海里,只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面对滔天巨浪,大伙无法营救被冲入海里的战友,心里难过得直想哭。
林连长被海浪卷走了,潘排长生死未卜
但风浪不相信眼泪。大家只有一个心愿,期望雷达工作室能够扛住海浪的冲击,保护雷达装备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或许在今天,这装备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这是我军最先进的宝贝疙瘩,是国家花重金从国外进口的,在官兵们心目中,雷达上的每一个部件都是比生命还要贵重的。
惊涛骇浪中,重要机件一个个被传递出机房。突然,一个遮天盖地的巨浪压过来,“轰”的一声巨响,林连长和在机房的战士们连同塌下来的石块,一起被卷进了大海。
隔在悬崖对岸的青年团员、指挥排长潘永昌,准备绕过去救援被海浪击伤的同志,又被冲下来的浪峰卷到深深的岩谷中,再也没有露出水面。
林连长被海浪卷走了,潘排长生死未卜。这时,应排长也被海浪推进深涧,一块大石头压在他腿上,鲜血直流。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一点也动弹不得。
可他手里还紧紧抱着雷达接收机。
操纵班长董玉功也被海浪卷到山岩下。见应排长受伤,他用力支撑着,爬到应排长身边,想扶排长一起逃生。
面对随时袭来的海浪,应排长把手里的雷达接收机交给了董玉功,急促地喘息着说:“快把它送上去。快,往上爬,这里危险!”
见小董不肯走,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不行了,何必作无谓的牺牲呢?这是命令,你要坚决执行。”
董玉功哭着,艰难地攀上石崖,又是几个大浪。回头一看,山岩下的应排长和那块大石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反复核实,共牺牲了19位同志
一切来得那么猝不及防,一切又是那样的严酷无情。
台风仍在呼啸,海浪还在咆哮,连队的战友们冲到海滩上,他们流着泪,呼喊着战友的名字。大家期盼奇迹的出现,期待被海浪冲走的战友能与我们再次拥抱。
夜幕降临了,全连没有一个人去吃饭,也没有一个人睡觉。上午战友们还在一起打球、唱歌,庆祝自己的节日,顷刻间就阴阳两隔。
谁都无法接受这个严酷的事实。指导员宋玉文要各班清查人员情况,经过反复核实,共牺牲了19位同志。
他们是连长林才发,排长应少华、潘永昌;班长李祥庆、盛德炳、吴学会;战士徐庚全、朱宗华、高余德、薛长杰、杨明文、孙义田、王德和、何余根、杜荣友、周渭淳、王传德、蔡元康、陈太祥。
这19位战友,我们天天朝夕相处,实在太熟悉了。
林连长,1950年7月从上海格致中学志愿参军,是家中独子。到部队后,学习勤奋,工作作风踏实,是同期参军战友中的佼佼者。
应排长,1951年在军校提干,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基层干部。
盛德炳,苏北籍,从防空军士官学校结业后分配到连里,是个学习努力、成绩优良的好战士。
李祥庆,河南籍,是个音乐爱好者。
薛长杰、朱宗华、何余根三人是刚入伍的新战士,都是才20岁左右的年轻人……
亲爱的战友,你们在哪里?
数天后,在驻地政府和渔民的大力协助下,打捞回来3具烈士遗体。战友们在黄龙岛最醒目的地方,为19位英烈修建了一座坟墓,并立了一块水泥浇铸的墓碑。
2011年4月,我和老团长等一行5人重游黄龙岛。
废弃的雷达阵地和半山腰的连队营房遗迹依然清晰可见。距营房不远处山坡上,就是战友们的坟茔和墓碑。
海风的吹拂,岁月的磨砺,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
我们在烈士坟前斟上酒,点燃了香烟和纸钱。我在心里念叨着,亲爱的战友,你们还好吗?我来看你们了。
抚摸着被海风侵蚀了的墓碑,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祭扫墓地完毕,我们又寻到山坡上的连队遗址。因为墙壁为石头材质,墙体基本完好,但屋顶已经塌落,墙壁上仍然可见当年挂蚊帐的铁钉。
我在林连长的房间伫立许久,对着旧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告别营房,沿着那条熟悉的山路,我们寻到了架设雷达天线的遗址,岩沟的阻隔,我们只能隔沟眺望,岩礁上空空如也,但当年打下的钢筋桩依然清晰。
有野花在岩缝中倔强地绽放,仿佛是19位英烈的魂灵依然守卫着祖国的万里海天。
面对静静的黄龙岛,我的思绪又回到了67年前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黄龙岛的眼睛永远是明亮的”
当时连队共有三部雷达,最前沿的那部雷达的主要部件都被抢回来了,但短时间还不能开机。另外两部雷达也因大风被放倒固定。
19位战友的离去,让连队战斗力遭受重创。当上级来电询问,能否继续担负战备值勤任务。指导员宋玉文代表全连官兵斩钉截铁地回答:坚决完成任务。
祖国的海天不能一日无防,大家强忍悲痛,含泪重新排班分组,把牺牲战友未竟的重担挑在肩上。尽管天下着雨,海上依然风急浪高,大家都各司其职,架设的架设,维护的维护,检测的检测。
战士们喊出一句响亮的口号:维护时不放过一个疑点,开机后不漏报一批空情。
在发生海难事故的第二天下午两点,我们的雷达就恢复了战备值班。
“黄龙岛的眼睛永远是明亮的。”
——这是林连长生前常说的话。风暴过后,我们大家都掂出了这句话的分量。
8月3日下午1点多,急促的警报声在营区响起,101雷达荧光屏上发现了一架敌机。
黄龙岛又一次沸腾了。
躺在床上的伤员,一个个挣扎着爬起来,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被战友扶着,拼命奔向战斗岗位。大家只有一个心愿,不管多么艰难,决不让一架敌机从自己的防区漏过。
林连长和战友们用鲜血和生命实践的誓言,我们也要用自己的行动去守护。
牺牲的烈士英勇壮烈,活着的官兵功不可没
60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1957年1月,上海江湾公墓建立了十九烈士墓碑。
碑身呈四方形,上部四周有十九烈士遗像,碑身中心部位镌刻了烈士们的事迹。后因城市规划,江湾公墓改作他用。1972年6月,烈士墓迁入龙华烈士陵园,并改为统一式样的斜坡状墓碑。
由于历史原因,黄龙岛十九英烈事迹在当时也曾引发争议,焦点是19位官兵壮烈牺牲是英雄行为,还是责任事故?
但我始终认为,当时对超大强台风或许缺乏足够的预防措施,但官兵们为保护雷达装备不怕牺牲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难能可贵;遭受重创后,面对突如其来的敌情,官兵们轻伤不下火线,仍然圆满完成任务的战斗精神让人敬佩。
面对压力,黄龙岛雷达连的官兵没有因为遭受委屈躺倒,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依然圆满完成了战斗值勤任务,没有发生一次漏情和误报。
1957年春,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装力量监察部部长率工作组来黄龙岛调研,经过充分的调查研究后,认定这是一个值得宣扬的革命英雄主义群体。牺牲的烈士英勇壮烈,活着的官兵功不可没。
消息传到北京,中央军委机关报《解放军报》派记者到连队采访,采写了通讯《他们英勇地献出了生命——记去年“八一”在跟台风搏斗中殉难的十九烈士》。
1957年7月30日,在十九英烈牺牲一周年之际,这篇报道在《解放军报》显要位置刊出,告慰长眠地下的英灵。
这篇迟来的报道,给雷达连官兵极大的鼓舞。报纸发到连队的当天,大家含着热泪把《解放军报》送到烈士墓前,大声朗读。
林连长,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听到了吗?这是祖国和人民对你们最崇高的褒奖。
如今,我住在南京的雨花台附近。每天清晨,当我推窗远眺,看到高耸入云的雨花台烈士纪念碑,我便想起长眠在黄龙岛的战友。
老伴和孩子们劝我不要老想这段往事了。可我做不到呀,常常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林连长,想起应排长,想起那些年轻的战士们。
我对家人说,我是幸存者,我无法忘掉他们。
鸟瞰黄龙岛
而静静的黄龙岛,仍然静静地横亘在祖国东海的最前哨,当年的雷达阵地建在一座小山头的南坡。也许是海风吹拂,水土流失的缘故,阵地寸草不生,只有裸露的山石和一道深深的岩沟。
但安息着烈士英灵的墓碑依然矗立,犹如警惕的哨兵,日夜保卫着祖国的海天。
我无从考证这里突兀的山岩曾经历过多少次风浪的冲击,也无从考证曾有多少雷达官兵把自己的青春和欢乐、汗水和鲜血抛洒在这荒芜的小岛上。只有一点无须考证,那从阵地通往连队营区的沟沟壑壑,是老一辈雷达兵骨肉刻在岛礁上的符号。那弯弯曲曲通往山巅阵地的石阶路,那曾托举雷达天线日夜旋转的岩石,还有那座被树木掩隐着的坟茔,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大海的宽阔,蓝天的深邃,祖国的重托,战士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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