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 | 养花（附原文及注释）

养花①   老舍

（1）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

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与研究和试验。

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②，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

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③，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2）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④。

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

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hàn）就是大雨倾（qīng）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shuāng）冻。

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因此，我只养些好种（zhòng）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3）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⑤，任其自生自灭⑥，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

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⑦：有的喜阴（yīn），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gān），就别多浇水。

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zǎi）⑧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

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4）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

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⑨，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xún）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yì）身心，胜于吃药。

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

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

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5）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

赶到昙（tán）花⑩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bǐng）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ruǐ）。

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6）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

三百株菊秧（yāng）⑪还在地上（没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

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7）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载1956年10月21日《文汇报》

理解与解释，供参考：
① 养花：这是老舍先生与花有关的一篇短文，紧扣养花的主题，以自己独有的养花感受与主张，道尽其喜忧参半、与花为友且健体增识的养花乐趣。

老舍先生在开篇就点明题意，因为爱花，所以爱养花。自己突然想到：这爱花，是先生自小从母亲那学得的呢。

“因此，她们做事，我老在后面跟着。她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详见：先生的散文《我的母亲》）

也想起朱自清先生的散文《看花》，那《看花》的文字却要长得多，从儿时的无意、不算爱花，到传染了友人爱花的嗜好、领略体会北平看花的趣味，其间的层层转变，可算得是先生的“看花”史了。

下面就慢慢品读、体会下老舍先生的养花乐趣吧。

② 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老舍先生是只求花开，不论好坏，有花开就开心。

也是，不设太高的目标，参与其中，也方能乐在其中吧。而过高的目标，也许会吞噬原有的喜欢与爱好，让人失去做事的动力，连小目标也无从谈起了。

③ 满是花草：连小猫们都没了活动的地方，只好去房顶开辟新天地，可见院中真的是到处长满了花花草草。

记得《四世同堂》中钱先生的院里也是“满是花草”的，夜里翻墙到西院的高第，好不容易才“挪移到北屋外”，衣服还被“花枝”挂破了好几个口子。

院中，高矮不齐，一丛丛的都是花草；在微弱的灯光下，像一些蹲伏着的人。（详见：011-12）

而这花草，也是钱诗人与祁老人间得以畅谈的主题呢。

“到最后，两个人的谈话必然的转移到花草上来，而二人都可以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也都感到难得的愉快。”（详见：002-06）

④ 奇花异草：指稀奇少见的花草。也比喻美妙或稀少的东西。

这里主要是指哪些不易养活的适宜生长在南方的珍贵花草吧。至于难养的原因，北京的气候“贡献”不少，春夏秋冬都有不利的因素。

因此，老舍先生风趣地说，要养那些“自己会奋斗的花草”。的确，温室里的花朵，在自然环境下是不容易“伺候”的，也更难存活。

而做事量力而行、因地制宜，也是需要考虑的，或许能帮我们避免“时时落泪”。

同时，不那么“脆弱”，多些承受能力、能经历风雨的孩子，也许会更受人青睐吧。

⑤ 置之不理：放在一边不理不睬。

⑥ 自生自灭：自然地发生，生长，又自然地消灭。形容自然发展，无人过问。

⑦ 门道：指方法；途径；窍（qiào）门。

窍（qiào）门：比喻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而“门道”是要靠“一来二去”地“摸”出来的。做得越多、越深入，越用心，自然就有更多的方法与技巧，也知道了哪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比如：有的花是不能多晒太阳的，有的花是不能多浇水的。

⑧ 三年五载（zǎi）：指多年。三、五：表示大概数量。载：年。

慢慢“混熟”了，知道了彼此的“秉（bǐng）性”，连续好几年，年年开花，年年开心，不光有了“乐趣”，还积累了“知识”，这可不是“吹”的呢！

吹（chuī）：夸口。如：瞎吹。类似的词语有：吹嘘、吹牛。

⑨ 几十个字：不知为什么，自己读到这里，想的却是老舍先生对文字的“精雕细琢”。

想来老舍先生的“几十个字”，是要花不少的时间“推敲”成的，这也是自己每天品读先生的《四世同堂》的感受。

每个人物、每个场景、每句对话，好像就该是那样的，且连着前因后果，又有丰富的表达与画面感。

当然，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毕竟老舍先生有效结合了“脑力”和“体力”劳动。因不易“久坐”，先生大致多久起来活到一次，自己并不得而知。

不过，这并不影响自己从先生的文字里获取给养与灵感，体会人情与世故。

⑩ 昙（tán）花：一种花期极短的花，常在夜间开放。人们用“昙花一现”来比喻美好的事物或景象出现一下就很快消失。

也因为不容易看见，所以才会邀约好友，共赏昙花在夜里“放蕊”。

⑪ 三百株菊秧（yāng）：。这菊花的幼苗，一次就有三百棵，也难怪老舍先生的院中“满是花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