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大家都是肉眼凡胎,谁也不是全知全能。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定位,这种定位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可及的范围和内容——所以就有一句话了,“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当然这个可及的范围和内容也是动态的,在一定条件下是可能变化的,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相对稳定的。
为什么有时候在这些方面会出现一些偏差以至翻车的事情呢?根本原因在于,可及的范围和内容动态变化的条件尚未成立,或者没有完全成立,甚至根本就不存在,而行为主体的主观认知却觉得事情已经推进到变化的阶段、自己已经拥有相关的权利和义务了——归结就是“自我认知混乱”。
曹公那里,可以找到这样的例证。这样的事情可以分为两类,一曰回忆幻觉,二曰瞬间爆棚。
先看回忆幻觉。
焦大在客人面前,公开发布了“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大瓜资讯——说是“荣国府内出新闻”,其实宁国府的新闻爆出来更早。只是这焦大这“新闻故事儿”,却没能像同龄人刘姥姥那样博得满堂彩,反而是被“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焦大的遭遇,来自于他的一个幻觉。
当年跟着祖宗出去打仗,“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可以肯定,太爷在世时,对他一定是嘉许称道,不绝于口。
而这个回忆就变成他大脑里一个根深蒂固的幻觉——他和老主子是一体的,“祖宗就是我,我就是祖宗”。只要门口那块“敕造宁国府”的大匾还挂着,他就是那已身归九泉的祖宗的化身。
其实冷静下来,我们就可以看到,被他救了命的“祖宗”对他也仅仅是限于嘴上功夫、口头嘉奖——不但没有为他安排一个晚年安身立命的平台,更没有对他的身份以及相关的角色定位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调整。
但是这种嘴上功夫却足以使他对自己在宁国府的位置认知产生根本错误——这种心理状态,我们可以在茅盾大师笔下找到对应的例证:尽管已经破产,但是因为祖父“和小陈老爷的祖父有过共患难的关系”,“小陈老爷有时还叫他‘通宝哥’”——也是嘴上功夫,于是老通宝靠着这虚无缥缈的“光荣的过去”,就觉得自己在村子里是个了不得的存在。
根深蒂固的幻觉,使焦大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对这府里的一切林林总总、桩桩件件,都拥有开展检查,并在发现问题后对相关人员进行训教的权力——这甚至是对祖宗的义务。他认为,只要一说“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加上当面指斥、骂骂咧咧,立刻就会让现在的主子们面如死灰、诚惶诚恐。
而当他高调发布完资讯,对“这些畜牲”的训教刚刚开了个头的时候,这些“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的人们,立马让他胃口恶心了好几天。
这个事情看来还是让他多多少少清醒了一些。贾珍和尤氏并没有按照凤姐的建议“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但是胃口恶心了好几天以后,“小人物”焦大虽然在宁国府“活了八九十岁”,继续回忆着“跟着太爷捆人”的高光时刻,但是再也没有了以祖宗化身自居的镜头。
我们再来看瞬间爆棚。
“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对邢夫人可谓是忠心耿耿。因此,这个“小人物”对荣国府二房当家不满的心结,并不比她那水平低、层次差的主子差多少。
而且这个“灯”并不省油,一年到头不干什么事的她,平素恐怕就对王夫人这个“侵占”她主子地位的人进行观察琢磨,而且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夫人的痛点:贾政为宝玉读书的事着急上火,而王夫人最担心的却是宝玉周边的“狐狸精”。
此时刻,贾琏无子的局面长久存在、“凤凰蛋”的超高地位、贾兰读书有成的事态,使得邢夫人的不安全感与日俱增。而按照邢夫人这种小人的思维方式,解决这类问题的办法,不是提高自己的成长能力,而是给别人挖陷阱、使绊子。
傻大姐手里发现那个东西,让邢夫人看到了机会。这个由头,大概率会让王夫人发动一次自相残杀的活动,达到“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的效果,大幅度降低二房的成长动能,搅乱其前进路径。
但是邢夫人可以提供线索,而不好拿出建议——否则实在太失身份,而且显得刻意,王夫人再傻也会生疑心了。
于是平素有观察视角的王善保家的,这会子就“走来”了,而且劈头一句话直奔主题:“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诰封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几句话就激起了王夫人的共鸣,于是一场无赢家的闹剧就此上演。
本来作为工具人,要帮助主子达到浑水摸鱼的目的,到这里也就够了。
但是,这次轻而易举的“成功”,让这位“邢夫人的陪房”对自己一下子有了暴增的认知——三言两语就忽悠了当家主母王夫人?原来我的能力这么强悍?就此撒手岂不是浪费资源?
其实她稍微清醒一点就应该知道,别说她还有“邢夫人的陪房”这么个不大不小的身份,即使没有这个身份,忽悠冬烘糊涂、狭隘迂腐的王夫人,也不是什么有难度、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这方面的“成功”并不能证明她的能力多么强。
怎奈她不清醒。
于是就有了主动踩雷的行动——自告奋勇“太太且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精心谋划“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她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扩大思维“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了”——这回,一定要大显身手,让整个贾府晃上三晃,都知道王老太太不是吃素的!
她就忘了,园子里的几位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她是临时客串,并不是带队人物,甚至不是原始团队成员——而那几位也不是吃素的。这就是要倒霉的兆头来了。
因为一开始就被怀疑是那个东西的主人,凤姐实际上对王夫人的愚蠢决策并不感冒,因此在主持这次活动时,很多地方采取了迷离马虎的办法。但是凤姐对王善保家的这次上蹿下跳、异常活跃的做派,可以说是厌中有疑、疑中有厌、厌疑交加。于是到了“王善保的外孙女儿”这里,凤姐不再迷离马虎,而是“留神看他搜检”,手下人周瑞家的也很给力,司棋一下子就翻车了——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不是外婆这么积极主动、情绪亢奋,司棋或许可能逃过这一劫的。
这个桥段,大家比较津津乐道的是“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也包括“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至于“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就已经是花絮了。
实际上,比起被探春胖揍,王善保家的这次面临的最大危机是在另外一个桥段——只不过这个危机没有爆发,便宜她了!
在潇湘馆,“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这个时候她“自为得了意”。
得什么意了?当然,这里有可能确实符合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的目的之一,但是仅仅是这些东西,又能说明什么问题?要知道,比这些严重得多的“当众喂酒”贾母都给圆了场,“误说酒令”宝钗都做了冷处理,即便是王夫人在这里恐怕也没什么可说,你“邢夫人的陪房”算个什么,还“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
她应该自认走运,幸亏黛玉淡泊、紫鹃稳健,事情没有叨登大发——换上探春、晴雯试试?一旦闹将起来,到了贾母那里,最后的结局大概率是:老祖宗的巴掌固然不好往邢夫人、王夫人脸上打,但是板子完全可以噼里啪啦往她的屁股上揍——这连“替罪羊”都算不上,就是“专打不长眼的”而已。
可以想象,凤姐笑道“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的时候,心中不免暗骂“心内没成算的”“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本来是两回书里的话,可是放在一起竟是那么合适!
人非圣贤,皆有错失,这也是正常。但是问题在于,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有多少水和多少泥。日常生活中我们要努力保持最大限度的头脑清醒,遇事不要沉溺幻想,也不要头脑发热,提防自我认知混乱,警惕角色定位错位,进而防止“赛道”偏差。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少受损失——曹公行文不易,我等切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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