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庐隐集第五集全部完2023-7-16

1--59庐隐集第五集全部完2023-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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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庙会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点虽然停了,而阴云兀自密布太虚。夜晚时的西方的天,被东京市内的万家灯火照得起了一尺乌灰的绛红色。晚饭后,我们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这时地上的雨水还不曾干,我们各人都换上破旧的皮鞋,拿着雨伞,踏着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间有一座土地庙,平常时都是很清静的闭着山门,今夜却见庙门大开,门口挂着两盏大纸灯笼。上面写着几个蓝色的字——天主社——庙里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殿上搭起一个简单的戏台,有几个戴着假面具的穿着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象龟精鳖怪,有的象判官小鬼。大约有四五个人,忽坐忽立,指手画脚的在那里扮演,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始终不明白他们演的是什么戏文。看来看去,总感不到什么趣味,于是又到别处去随喜。在一间日本式的房子前,围着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设着个神龛,供奉的大约就是土地爷了。可是我找了许久,也没找见土地爷的法身,只有一个圆形铜制的牌子悬在中间,那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字,离得远,我也认不出是否写着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罢了。在那佛龛前面正中的地方悬着一个幡旌似的东西,飘带低低下垂。我们正在仔细揣摩赏鉴的时候,只见一个年纪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龛面前,将那幡旌似的飘带用力扯动,使那上面的铜铃发出零丁之声,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铜钱——不知是十钱的还是五钱的,只见他便向佛龛内一甩,顿时发出铿锵的声响,他合掌向神前三击之后,闭眼凝神,躬身膜拜,约过一分钟,又合掌连击三声,这才慢步离开神龛,心安意得的走去了。
自从这位老者走后,接二连三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尚在娘怀抱里的婴孩也跟着母亲向神前祈祷求福,凡来顶礼的人都向佛龛中舍钱布施。还有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围裙,手中捧着一个木质的饭屉,满满装着白米,向神座前贡献。礼毕,那位道袍秃顶的执事僧将饭屉接过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满面欣慰的退出。
我们看了这些善男信女礼佛的神气,不由得也满心紧张起来,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们的权威足以支配昏味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开路,见庙烧香,便可获福无穷了。不然,自己劳苦得来的银钱柴米,怎么便肯轻轻易易双手奉给僧道享受呢?神秘的
宇宙!不可解释的人心!
我正在发呆思量的时候,不提防同来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声,出窍的魂灵儿这才复了原位。我便问道:“怎么?”建含笑道:“你在想什么?好象进了梦境,莫非神经病发作了吗?”我被他说得也好笑起来,便一同离开神龛到后面去观光。吓!那地方更是非常热闹,有许多倩装艳服,然而脚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里购买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还有几个西装的少女,脚上穿着长统丝袜和皮鞋,——据说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丛里挤来挤去,说不定是来参礼的,还是也和我们一样来看热闹的。总之,这个小小的土地庙里,在这个时候是包罗万象的。不过倘使佛有眼睛,瞧见我满脸狐疑,一定要瞪我几眼吧。
迷信——具有伟大的威权,尤其是当一个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时候,或者在心灵失却依据徘徊歧路的时候,神明便成为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时也曾经历过这种无归宿而想象归宿的滋味,然而这在我只象电光一瞥,不能坚持久远的。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童年的时候——我在北平一个教会学校读书。那一个秋天,正遇着耶稣教徒的复兴会,——期间是一来复,在这一来复中,每日三次大祈祷,将平日所作亏心欺人的罪恶向耶稣基督忏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恶便从此洗涤尽净——哪怕你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只要能悔罪便可得救,虽然是苦了倒霉钉在十字架的耶稣,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来舍身救世的,这是耶稣的光荣,人们的福音。——这种无私的教理,当时很能打动我弱小的心弦,我觉得耶稣太伟大了,而且法力无边,凡是人类的困苦艰难,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当我被他们强迫的跪在礼拜堂里向上帝祈祷时,——我是无情无绪的正要到梦乡去逛逛,恰巧我们的校长朱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并且抚着我的肩说:“呵!可怜的小羊,上帝正是我们
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们面前去罢,他是仁爱的伟大的呵!”我听了她那热烈诚挚的声音,竟莫明其妙的怕起来了,好象受了催眠术,觉得真有这么一个上帝,在睁着眼看我呢,于是我就在那些因忏悔而痛哭的人们的哭声中流下泪来了。朱老太太更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说道:“不要伤心,上帝是爱你的。只要你虔心的相信他,他无时无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后她又问我:“你信上帝吗?……好象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块手巾吗?”我简直不懂这话的意思,不过这时我的心有些空虚,想到母亲因为我太顽皮送我到这个学校来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欢我的,倘使有个上帝爱我也不错,于是就回答道:“朱校长,我愿意相信上帝在我旁边。”她听了我肯皈依上帝,简直喜欢得跳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擦着眼泪……从此我便成了耶稣教徒了。不过那年以后,我便离开那个学校,起初还是满心不忘上帝,又过了几年,我脑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后我成了个无神论者了。
但是在今晚这样热闹的庙会中,虔信诚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觉生出无限的感慨,同时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实,觉得大千世界的无量众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怜的不能自造命运的生物罢了。
在我们回来时,路上依然不少往庙会里去的人,不知不觉又连想到故国的土地庙了,唉!……

三邻居
别了,繁华的闹市!当我们离开我们从前的住室门口的时候,恰恰是早晨七点钟。那耀眼的朝阳正照在电车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闷热。而我们是搭上市外的电车,驰向那屋舍渐稀的郊野去;渐渐看见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葱茏,绿影婆娑,丛竹上满缀着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闪动。一阵阵的野花香扑到脸上来,使人心神
爽快。经过三十分钟,便到我们的目的地。
在许多整饬的矮墙里,几株姣艳的玫瑰迎风袅娜,经过这一带碧绿的矮墙南折,便看见那一座郁郁葱葱的松柏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洁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万绿丛中。微风吹拂,树影摩荡,明窗净几间,帘幔低垂,一种幽深静默的趣味,顿使人忘记这正是炎威犹存的残夏呢。
我沿着鹅卵石垒成的马路前进,走约百余步,便见斜刺里有一条窄窄的草径,两旁长满了红蓼白荻和狗尾草,草叶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湿。草底鸣虫唧唧,清脆可听。草径尽头一带竹篱,上面攀绿着牵牛茑萝,繁花如锦,清香醉人。就在竹篱内,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们的新家了。淡黄色木质的墙壁、门窗和米黄色的地席,都是纤尘不染。我们将很简单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的坐下谈天。似乎一个月以来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们是怎么的没有受过操持家务的训练呵!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厨房,而在我这一切生疏的人看来,真够严重了。怎样煮饭——一碗米应放多少水,煮肉应当放些什么浇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凭想象力一件件的去尝试。这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到后院井边去提水,老大的铅桶,满满一桶水真够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发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见邻院门口走来一个身躯胖大,满面和气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们头一次拜访的邻居胖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们赠送她这个绰号,总是很适合吧
她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几句日本话,我们是又聋又哑的外国人,简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后来她接过我手里的水桶,到井边满满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们的新厨房里。她看见我们新买来的锅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点灰尘,她便自动的替我们一件一件洗干净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后她鞠着躬说声サセラナラ(再见)走了。
据说这位和气的邻居,对中国人特别有感情,她曾经帮中国人作过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过一个中国男人,……不过人们谈到她的历史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猜度的神气,自然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儿呢,但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好邻居呵!
她自从认识我们以后,没事便时常过来串门。她来的时候,多半是先到厨房,遇见一堆用过的锅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就不用吩咐的替我们洗碗打水。有时她还拿着些泡菜,辣椒粉之类零星物件送给我们。这种出乎我们意外的热诚,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当我没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买船票时,为了一张八扣的优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馆发出来的——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卖票员捣了许久的麻烦。最后还是拿到天津日本领事馆的公函,他们这才照办了。而买票找钱的时候,只不过一角钱,那位含着狡狯面象的卖票员竟让我们等了半点多钟。当时我曾赌气牺牲这一角钱,头也不回的离开那里。他们这才似乎有些过不去,连忙喊住我们,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角钱给我们。这样尖酸刻薄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岛里细民的小气。真给我一个永世不会忘记的坏印象。
及至我上了长城丸(日本船名)时,那两个日本茶房也似乎带着些欺侮人的神气。比如开饭的时候,他们总先给日本人开,然后才轮到中国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几个男人嘴脸之间时时表现着夜郎自大的气概,——自然也由于我国人太不争气的缘故。——那些日本女人呢,个个对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顺如一只小羊。这虽然惹不起我们对她们的愤慨,却使我们有些伤心,“世界上最没有个性的女性呵,你们为什么情愿作男子的奴隶和傀儡呢!”我不禁大声的喊着,可惜她们不懂我的话,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吧。
总之我对于日本人从来没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样凶狠恶毒,你们是
想象得出来的,而我也同样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东京,并且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了。我就觉得我太没出息——心眼儿太窄狭,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的日本人,当然有些可恨,然而在东京我曾遇见过极和蔼忠诚的日本人,他们对我们客气,有礼貌,而且极热心的帮忙,的确的,他们对待一个异国人,实在比我们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作生意的人,无论大小买卖,都是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现在又遇到我们的邻居胖太太,那种慈和忠实的行为,更使我惭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们的可爱的邻居,每天当我们煮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
“奥サン(太太)要水吗?”柔和而熟习的声音每次都激动我对她的感愧。她是怎样无私的人儿呢!有一天晚上,我从街上回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绸衫,因为时间已晏,忙着煮饭,也顾不得换衣服,同时又怕弄脏了绸衫,我就找了一块白包袱权作围裙,胡乱的扎在身上,当然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这时候,我们的邻居来了。她见了我这种怪样,连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着过于窄小的白围裙送给我,她说:“我现在胖了,不能穿这围裙,送给你很好。”她说时,就亲自替我穿上,前后端祥了一阵,含笑学着中国话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过遮住前面房屋的树丛,渐渐的看不见了。而我手里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礼物,竟忘记向她道谢,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可宝贵的仁爱,将我惊吓住了;我深自忏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类除了一部分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着丰富的同情和纯洁的友谊,人类的大部分毕竟是可爱的呵!
我们的邻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中给了我偌大的启示吧。愿以我的至诚向她祝福!

四沐浴
说到人,有时真是个怪神秘的动物,总喜欢遮遮掩掩,不大愿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无时无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脸上需要脂粉的涂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装扮,所以要想赏鉴人体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艺术团体,因为画图需要模特,不但要花钱,而且还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贫穷的妇女,看白花花的洋钱面上,才不惜向人间现示色相,而她们那种不自然的姿势和被物质所压迫的苦相,常常给看的人一种恶感,什么人体美,简直是怪肉麻的丑像。
至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们,若是要想从她们里面发见人体美,只有从细纱软绸中隐约的曲线里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时还可以看见半裸体的舞女,然而那个也还有些人工的装点,说不上赤裸裸的。至于我们礼教森严的中国,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线丰富的女人身体,而束腰扎胸,把个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从来也不曾梦想赏鉴各式各样的人体美。
但是,当我来到东京的第二天,那时正是炎热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湿,加之在船上闷上好几天,这时要是不洗澡,简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说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双眉,为难起来。
洗澡,本是平常已极的事情,何至于如此严重?然而日本人的习惯有些别致。男人女人对于身体的秘密性简直没有。有大街上,可以看见穿着极薄极短的衫裤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时从玻璃窗内可以看见赤身露体的女人,若无其事似的,向街上过路的人们注视。
他们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处,虽然当中有一堵板壁隔断了,然而许多女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一个汤池里沐浴,这在我却真是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的经验。这不能算不是一个大难关吧。
“去洗澡吧,天气真热!”我首先焦急着这么提议。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预备走的时候,我不由得又踌躇起来。
“呵,陈先生,难道日本就没有单间的洗澡房吗?”我向领导我们的陈先生问了。
“有,可是必须到大旅馆去开个房间,那里有西式盆汤,不过每次总要三四元呢。”
“三四元!”我惊奇的喊着,“这除非是资本家,我们那里洗得起。算了,还是去洗公共盆汤吧。”
陈先生在我决定去向以后,便用安慰似的口吻问我道:“不要紧的,我们初来时也觉着不惯,现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钟。”
我们一路谈着,没有多远就到了。他们进了左边门的男汤池去。我呢,也只得推开女汤池这边的门,呵,真是奇观,十几个女人,都是一丝不挂的在屋里。我一面脱鞋,一面踌躇,但是既到了这里,又不能作唐明皇光着眼看杨太真沐浴,只得勉强脱了上身的衣服,然后慢慢的脱衬裙袜子,……先后总费了五分钟,这才都脱完了。急忙拿着一块大的洗澡毛巾,连遮带掩的跳进温热的汤池里,深深的沉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差不多泡了一刻钟,这才出来,找定了一个角落,用肥皂乱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就算万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时,我不禁嘘了一口气,严紧的心脉才渐渐的舒畅了。于是悠然自得的慢慢穿袜子。同时抬眼看着那些浴罢微带娇慵的女人们,她们是多么自然的,对着亮晶晶的壁镜理发擦脸,抹粉涂脂,这时候她们依然是一丝不挂,并且她们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条腿竖起来半跪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无不运用自如。我在旁边竟得饱览无余。这时我觉得人体美有时候真值得歌颂,——那细腻的皮肤,丰美的曲线,圆润的足趾,无处不表现着天然的艺术。不过有几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满身都是瘪皱的,那还是披上一件衣服遮丑些。
我一面赏鉴,一面已将袜子穿好,总不好意思再坐着呆看。只得拿了毛巾和换下来的衣服,离开这现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经似乎有些兴奋,我想到人间种种的束缚,种种的虚伪,据说这些是历来的圣人给我们的礼赐——尤其严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个例外。究竟谁是更幸福些呢?

五樱花树头
春天到了,人人都兴高采烈盼望看樱花,尤其是一个初到日本留学的青年,他们更是渴慕着名闻世界的蓬莱樱花,那红艳如天际的火云,灿烂如黄昏晚霞的色泽真足使人迷恋呢。
在一个黄昏里,那位丰姿翩翩的青年,抱着书包,懒洋洋的走回寓所。正在门口脱鞋的时候,只见那位房东西川老太婆接了出来,行了一叩首的敬礼后便说道:“陈(日本对人之尊称)回来了,楼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陈应了一声,便匆匆跑上楼去,果见有一人坐在矮几旁翻《东方杂志》呢,听见陈的脚步声,便回过头叫道:
“老陈!今天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呢?”
“老张,你几时来的?我今天因为和一个朋友打了两盘球,所以回来迟些。有什么事?我们有好久不见了。”
那位老张是个矮胖子,说话有点土腔,他用劲的说道:
“没事……什么大事,……只是……现在天气很,——好!樱花有的都开了,昨天有一个日本朋友——提起来,你大概也认得——就是长泽一郎,他家里有两棵大樱花开得很好……他请我们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看花,你去不?”
“哦,这么一回事呀!那当然奉陪。”
老张跟着又嘻嘻笑道:“他家还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你这个东西,真太不正经了。”老陈说。“怎么太不正经呀!”老张满脸正色的说。“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开什么玩笑,不怕长泽一郎恼
你!”老陈又说。老张露着轻薄的神气笑道:“日本的女儿,生来就是替男人开……心的呀!在他们德川时代,
哪一个将军不是把酒与女人看成两件消遣品呢?你不要发痴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树贞节坊,那真是太开玩笑了!”老陈一面蹙眉一面摇头道:“咳!这是怎么说,老张简直愈变愈下
流了……正经的说吧,明天我们怎么样去法?”老张眯着眼想了想道:“明早七点钟我来找你同去好了。”“好吧!”老陈道:“你今天在这里吃晚饭吧!”“不!”老张站起来说:“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不打搅你
了,明天会吧!”“明天会!”老陈把老张送到门口回来,吃了晚饭,看了几页书,又写了两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点钟时,老张果然跑来了。他们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长泽一郎家里去,走到门口已看见两棵大樱花树,高出墙头,那上面花蕊异常稠密,现在只开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经很动人了。他们敲了两下门,长泽一郎已迎了出来,请他们在一间六铺席的客堂里坐下。不久,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郎托着一个花漆的茶盘,里面放着三盏新茶,中间还有一把细瓷的小巧茶壶放在他们围坐着的那张小矮几上,一面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声:“诸位请用茶。”那声音娇柔极了,不禁使老陈抬起头来,只见那女孩头上盘着松松的坠马髻,一张长圆形的脸上,安置着一个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梁两旁一双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细长的眼睛,两片花瓣的唇含着驯良的微笑——老陈心里暗暗的想道:“这个女孩倒不错”,只因初次见面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但是老张却张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孩嘻嘻的笑道:“呵!这位贵娘的相貌真漂亮!”
长泽一郎道:“多谢张夸奖,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岁,年纪还小呢,她还有一个阿姐比她大四岁……”长泽一郎得意扬扬的夸说他的妹子,同时又看了陈一眼,向老张笑了笑。老张便向挤眉弄眼的暗传消息。
长泽一郎敬过茶后便起来道:“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看樱花吧!”
他们三个一同到了长泽一郎的小花园里,那是一个颇小而布置得有趣的花园: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还有几块假山石。长泽一郎同老张走到假山后面去了,这里只剩下老陈。他站在樱花树下,仰着头向上看时,只听见一阵推开玻璃窗的声音,跟着楼窗旁露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的艳影。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根藕荷色的带子,背上背着一个绣花包袱,那面庞儿和适才看见的那个小女孩有些相象,但是比她更艳丽些。有一枝樱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纤细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开的樱花,放在鼻边嗅了嗅,同时低头向老陈嫣然一笑。这真使老陈受宠若惊,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理会般。但是觉得那一刹那的印象竟一时抹不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头来,而那个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别转头去吃吃的笑,这些做作更使老陈灵魂儿飞上半天去了。不过老陈是一个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爱人结婚,——这一个诱惑其势来得太凶,使老陈不敢兜揽,赶紧悬崖勒马,离开这小危险的处所,去找老张他们。
走到假山后,正见他们两人坐在一张长凳上,见他来了,长泽一郎连忙站起来让坐,一面含笑说道:“陈看过樱花了吗?觉得怎么样?”
老陈应道:“果然很美丽,尤其远看更好,不过没有梅花香味浓
厚。”
“是的,樱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丽,再过几天我们可以
到上野公园去看,那里樱花非常多,要是都开了,倒很有看头呢。”长泽一郎非常热烈的说着。
“那么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们再来相约吧。我们打搅了一早晨,现在可要告别了。”
“陈事情很忙吧?那么我们再会吧!”
“再会!”老张、老陈说着就离开了长泽一郎家里。在路上的时候,老张嬉皮笑脸的向老陈说道:
“名花美人两争艳,到底是哪一个更动心些呢?”老陈被他这一奚落,不觉红了脸道:“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得了!别装腔吧!刚才我们走出门的时候,不看见人家美目流盼的在送你呢!你念过词没有——‘若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真算是为你们写真了。”
老陈急得连颈都红了道:“你真是无中生有,越说越离奇,我现在还要到图书馆去,没工夫和你斗口,改日闲了,再同你慢慢的算帐呢!”
“好吧!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谈谈呢,那么这就分手——好好的当心你的桃花运!”老张狡狯的笑着往另一条路上去了。老陈就到图书馆看了两点多钟的书,在外面吃过午饭后才回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兴拆开读后,便急急的写回信。写到正中,忽然间停住笔,早晨那一出剧景又浮上在心头,但是最后他只归罪于老张的爱开玩笑,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么。这么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把其余的半封信续完,又看了些时候的书,就把这天混过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来到学校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学校去的那条路要经过长泽一郎的门口的。当他走到长泽一郎家的围墙时,那两棵樱花树在温暖的春风里微微向他点头,似乎在说“早安呵,先生!”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这时候,那楼窗又露出一张熟识的女郎笑靥来,那女郎向他微微点着头,同时伸手折了一枝盛开的樱花含笑的扔了下来,正掉在老陈的脚旁,老陈踌躇了一下,便捡了起来说一声“谢谢”,又急急的走了。隐隐还听见女郎关玻璃窗的声音。老陈一路走一路捉摸,这果真是偶然吗?但是怎么这样巧,有意吗?太唐突人了。不过老张曾说过日本女人是特别驯良,是特别没有身分的,也许是有意吧?管她呢,有意也罢,无意也罢,纵使“小姑居处本无郎”,而“使君自有妇”……或者是我神经过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过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后换条路走好了。
过了三四天,老张又来找他,一进门便嚷道:
“老陈!你真是红鸾星照命呵,恭喜恭喜!”
“喂!老张,你真没来由,我那里有又什么红鸾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经结婚吗”
“自然!你结婚的时候还请我喝过喜酒,我无论如何不会把这件事忘了,可是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作个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呢?”
“难道你不会告诉他我已经结过婚了吗?”老陈焦急地说。
“唉!我怎么没有说过啊,不过人家说你们中国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结过婚,再结一个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分开两处住,不是也很好的吗?”老张说了这一番话,老陈更有些不耐烦了,便道:“老张,您这个人的思想竟是越来越落伍,这个三妻四妾的风气还应当保持到我们这种时代来吗?难道你还主张不要爱情的婚姻吗?你知道爱情是要有专一的美德的啊!”
“老陈,你慢慢的,先别急得脸红筋暴,作媒只管作,允不允还在你。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一定是碰钉子的,不过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话——日本女人是太没个性,没身分的,你总以为我刻薄。就拿你这回事说吧,长泽一郎为什么要请你看樱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见面。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动情的,所以他让他妹妹向你卖尽风情,要使这婚事易于成功……”
“哦!原来如此啊!怪道呢!……“
“你现在明白了吧!”老张插言道:“日本人家里只要有女儿,他便逢人就宣传这个女儿怎样漂亮,怎样贤慧,好象买卖人宣传他的货品一样,惟恐销不出去。尤其是他们觉得嫁给中国留学生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因为留学生家里多半有钱,而且将来回国后很容易得到相当的地位,并且中国女人也比较自由舒服。有了这些优点,他情愿把女儿给中国人作妾,而不愿为本国人的妻。所以留学生不和日本女人发生关系的可以说是很难得,而他们对于女人的贞操又根本没有这个观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并且和她们发生关系之后,只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点责任不负的走开,而那个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嫁人。其实呢,讲到贞操本应男女两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象我们中国人,专责备女人的贞操而男人眠花宿柳养情妇都不足为怪,倘使哪个女孩失去处女的贞洁便终身要为人所轻视,再休想抬头,这种残酷的不平等的习惯当然应当打破。不过象日本女人那样毫没有处女神圣的情感和尊严,也是太可怕的。唷!我是来作媒的,谁知道打开话匣子便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怎么样,你是绝对否认的,是不是?”
“当然否认?那还成问题吗?”
“那么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让我给他一个回话,免得人家盼望着。”
“对了!你快些去吧!”
老张走后,老陈独自睡在地席上看着玻璃窗上静默的阳光,不禁把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剧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头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权的学说尽管象海潮般涌了起来,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着好看的幌子,谁曾受到实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还只幽囚在十八层的地狱里呵!难怪社会永远呈露着畸形病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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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露梅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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