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为什么搞不起市场

苏联,为什么搞不起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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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计划成功计划了一切,唯一在计划外的就是它将造成的灾难。

去年,我写过一篇题为《如此努力的苏联,为什么还是输掉了与美国的“芯片冷战”》的稿子,讲苏联为什么错过了信息革命,结果那篇稿子有点太火了,引得一些人犯红眼病,某个自称财经大V的伙计专门写文章表示对该文观点的嗤之以鼻,说苏联不能以市场为导向的原因是因为“地广人稀”,内需想搞也搞不起来。

我当时看了这个观点就笑了,写了篇文字简单嘲讽了两句,记得我当时说,这伙计还自称“财经专家”呢,连冷战时代苏联的实际情况都不了解。苏联在高峰时代,人口曾经一度达到2.8亿,超过同期美国,如果在算上其所控制的“经互会”及其卫星国,这是一个庞大到确实可以与同时代美国领导的西方相抗衡的经济体。苏联真正的问题是,如此庞大的人口、如此庞大的体量、以及至少在起跑时不俗的工农业实力,为什么没有产生一个与之相匹配的巨大、繁荣、能够促进科技持续发展的市场呢?

简单的说,像游戏《原子之心》幻想的那种苏式赛博朋克的繁荣未来,为什么不能实现?

是的,如果我们承认市场的产生本应是一个像野草生长般自然而然的过程。那么冷战时代苏联及其卫星国市场力量的孱弱,就好比一片休耕的肥沃农田,本来应该长出大片荒草、欣欣向荣,可它却没有出现。所以我们可以断定,有人在这片田野中施了除草剂。那么这种“除草剂”,到底是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去年写“芯片冷战”一文之后就想接着谈了,出于自己不想太火和被无良财经营销号蹭流量的原因,当时撂下了。如今时隔一年,这两天在家里玩“苏式赛博朋克”游戏《原子之心》,里面幻想了一个既苏联、又繁荣的近未来社会。又想起了这茬子事。那不妨把这个话题捡起来,帮本号的读者们把这个话题谈透——为什么科技那么发达、人口、资源都不错的苏联,却没有市场、也没有随之而来繁荣。

是的,苏联时代,抑制这个国家生长出繁荣市场的“除草剂”确实存在,它的名字叫做计划。

先讲个段子,说在勃列日涅夫时代,《真理报》等苏联媒体为了宣传己方的优越性,非常喜欢报道美欧各国平民负债的问题。美国老百姓贷款买房、用信用卡消费,全社会有三分之一的人身上没有够支持自己生活一年的存款。这些事情在苏联媒体请的专家口中,都是这个国家陷入整体贫困的象征。与之相反,苏联当时无论城市还是农村,民众的储蓄率都是非常高的。当时苏联农民的人均存款大约是其年收入的4-5倍,而城市人口则更为惊人,达到了7倍左右。

当然,苏联专家还是讲一点专业操守的,没有直接撇个大嘴,说什么“我们的生活水平比美国人好五倍!”之类的。这个疑问确实是存在的——如果光看存款,苏联老百姓比同时代美国平民手头宽裕很多啊?怎么最后日子穷的过不下去的是苏联而非美国呢?

美国著名经济学者罗伯特·索洛在研究苏联储蓄率时就谈到过这个问题,他的得出的结论是:苏联的高储蓄率是因为其社会“刻意消灭了市场”。

说人话,就是苏联老百姓不是钱挣得太多,而是即便有钱、也没地方可花。因为当时苏联人生活主要支出,如住房、医疗和教育,都是由其所在的“单位”统一分配的。而剩余的一些开支,比如食品和生活日用品,苏联政府用行政命令强制锁定了这些商品的价格,导致这些商品哪怕稀缺、也不能涨价。那么苏联老百姓就只好用一种最“苏联”的方式解决稀缺的难题——排队。于是就有了苏联笑话中老百姓买什么都要排队的场景。

那么想象一下,如果你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房子、子女上学、医疗这些花销的大头都是单位分配、报销的,连看电影也是单位组织,出门逛个街,可选择的商品很少,偶尔有看上的也要排长队购买。

那你每月挣的工资有啥用呢?当然很难花出去,只能到银行存起来。

人们在生活必须品得到虽无法满意、但至少可以满足的代偿性分配,非必须品消费又因为各种隐性门槛(比如排队、商店缺货)被遏制的时候,就会选择增加储蓄的比重。匈牙利著名经济学者雅诺什·科奈尔后来在其名著《短缺经济学》中,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词去总结苏联的这种思路——强制储蓄政策。

可是苏联为什么要遏制自身的市场,逼着老百姓都把钱存到银行里呢?这就跟苏联当时整体的经济政策有关了。

很多人都知道苏联自建立以后,为了追赶工业强国,执行了一套最彻底的指令型、计划型经济,但多数人其实不了解这个计划经济究竟是怎样运转的。仅就1954年,苏联金融信贷制度定型后而言,它大体是这样的——

给整个苏联发展计划定调的是苏联部长会议。苏联财政部按照部长会议的指令制定每一年的财政计划,将该计划下达给苏联国家银行,苏联国家银行根据计划拨款给苏联建设银行等机构,这些再按照计划,以拨款、无息贷款等多种方式将钱拨给各国营企业、合作社和非生产性单位。国营企业和合作社的利润盈余,再上缴给苏联国家银行供下一步统一调配使用。

看清楚这个循环后,你就会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苏联这个体系内的资金流,似乎存在一个“出血点”——各个单位需要发工资给员工,而员工们手头的这部分钱,是无法迅速回流给苏联国家银行,进行再循环的。如果苏联市场像同时代欧美一样高度繁荣,那么想象一下会发生什么?

如果让员工从自己的单位领到了工资,今天约个妹子吃个饭、看个电影、明天买件新衣服、后天买辆车、大后天搞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手头这些钱就会流入到市场当中去,而这个市场当中的每一个成员,他们也要吃饭、看电影、买衣服、买车、旅游……这部分钱就会持久的在这个市场当中流通,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流回到受苏联国家银行控制的居民储蓄局(储金局)那里去。

我们常说体系,什么叫“体系”?同样一种事物在不同“体系”当中,其作用和评价是迥然相异的,这就是体系的致命之处。

比如,一个繁荣的、逐步发展壮大的市场,在苏联这套体系中,反而像一个越长越大的“肿瘤”,它会吸收越来越多的新鲜血液(资金)摆脱指令性计划的控制,而按照市场规律形成一个自己小气候。这对苏联的经济体系所无法容忍、也无法接纳的。

所以苏联的经济体系注定要与市场绝缘。

而为了让其体系得以存续,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对市场和繁荣进行“切除”——遏制甚至消灭市场,鼓励居民把尽量多的钱存回到银行里。这样才能保证苏联国家银行在下一个周期中有足够多财权,完成苏联财政部所下达的任务。

这个问题,其实类似于我在“芯片冷战”一文中曾提过的那个“操作者悖论”:

从理论上说,在20世纪60年代苏联经济增长出现大幅度停滞后,苏联很多经济专家并不是没有认识到繁荣市场对社会重要性。

但在具体执行过程当中,执行命令并掌握权力的各个层级,为了更好的完成上级交代的指标、任务,还是倾向于通过执行“强制储蓄”将苏联的市场压缩到最小。这是政策操作者为了达成他们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不得不做的事情。

这就形成了一种异常强大的制度惯性和死循环。

由于冷战的大环境,让西方国家的市场并不对苏联开放,所以苏联也没有办法借助外部市场从这个循环中走出。于是苏联的经济只能在这个死循环不断强化自身,计划性越强、市场性就越弱,最终被自己所编制的计划所窒息、扼杀。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苏联不是没有试图进行自救,列宁的新经济政策时代、马林科夫时代、赫鲁晓夫时代和戈尔巴乔夫时代,苏联至少有四次曾试图扭转自身计划经济过度的问题,试图在计划的大框架内加入一些市场的要素进行调和。

甚至,如果你去读《赫鲁晓夫回忆录》等书籍,会发现,像赫氏这样的苏联领导人,对市场经济的优势、计划经济的不足,其认识还是相当坦诚、客观的。

但这些“调和主义”的尝试无一例外的都失败了。苏式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是一对鱼和熊掌,二者无法兼得。

而我在“芯片冷战”一文中所讲述的苏联半导体产业误入歧途的故事,其实只是这场宏大悲剧的一个侧影。

苏联的这个教训,也回答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其实从未见识过任何一个现实国家,像某些信奉“大计划”的苏式科幻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在非常好的执行计划经济的同时,又能创造一个繁荣的市场?

原因就在于这两个体系本质上是互斥的。

对这一点看的更明白的,可能反而是斯大林。

作为一个被战争思维主导,坚信钢铁和大炮就是真理和正义的人,斯大林认识到了他采用的高度计划体制培育起来的苏联重工业与能够改善民众生活的轻工业之间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在二战之后,面对国内放松计划经济的管制,适当发展轻工业的呼声,斯大林予以了严厉的驳斥和镇压。他甚至不惜将这个问题上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在1952年其授命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直接将主张优先发展农业和轻工业的“布哈林路线”称之为“资产阶级经济学观点”。

如果不理解苏联的经济运转原理,你会觉得斯大林太上纲上线了,完全没必要么。但理解后你会明白,慈父这里是说的是大实话——苏式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的争论,真的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

事实上,深究苏联计划经济的起源,你会觉得非常奇怪。无论马克思还是恩格斯,在其著作中都从未设想过这样一套体系。

但在苏联诞生后不久,这个体系就以非常成熟的面貌出现了,那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其实这套制度,最初来源于新生苏联对其敌人模仿——

在促使旧沙俄解体,并催生苏联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德意志第二帝国在开战之初就遭遇了协约国严厉的海外封锁,导致了国内物资的极度紧缺。

德国在战前就预想到了这种窘境,而就像在军事上制定了实力分计划一样,他们在经济上也准备了一套计划:

为了调配极为有限的资源、支撑战争继续进行,德国不得不在1914年8月开战时就成立战时工业委员会和原材料分配管理处,这两个部门的任务,就是像苏联后来各个计划部委一样,严格调配工农业生产所需的原材料和产品,后来随着战局的进一步恶化,德国的此类机构越开越多,逐渐深入到各消费品领域,甚至连土豆、饲料等农产品,也会有一个“中央土豆局”、“中央饲料局”统一管理。

当然虽然搞了如此多的计划,最后这个体系还是玩脱了。

但喜欢制定计划的德国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对这种高度计划性的体制进行了第一次空前规模的预演。

而俄罗斯人看德国的一切东西,本来就是有滤镜加成的。

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面对相似的物资紧缺,沙俄帝国又最终没熬的过德意志帝国,率先崩溃了。这给俄罗斯人(至少在当时)的印象是:看看人家德国,还是计划好使啊!

所以当列宁经由德国返回时,他和他的很多同事都对德国的这套战时经验推崇备至。所以列宁说“强迫辛迪加化,既强迫接受国家监督的联合组织,这就是由资本主义已经准备好了的办法,在德国已经实现,在俄国也完全可以实现的办法。”

列宁盛赞德国的这套新体制是“对生产和分配全民的、包罗万象、无处不在、最精确、最认真的计算”,并相信这种体系可以同样帮助新生的苏俄渡过难关。于是原生德国的战时计划经济体制就这样被苏联借鉴过来,并经由斯大林的固化延为和平时期的定制。成为了我们印象中最“苏联味儿”的东西。

但,请一定记得,这一手,是苏联跟德国学的。

明晰了这一点,我们再去讨论那个被人们谈滥的疑案——苏联为什么会在冷战中竞争失败、并最终解体?

其实,这甚至不能算一个真问题——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本质上是一种“一战经验”,而就像堑壕战也是一种一战经验一样。这种经验会遭遇不可避免的过时。我们喜欢嘲笑法国人为二战修建了笨拙的马奇诺防线,最终啥用没有就被的德国人击败了。却往往忽略了,其实苏联的整个七十年,也在修建一条属于他们的,同样基于一战经验的“经济马奇诺防线”。在计划经济这个过时的思路上,苏联人居然可以用庞大官僚机构严密的管制和精算硬撑七十年,这应该说已经堪称是个反常识的奇迹了,这得益于斯拉夫民族超强的忍耐力和其灿若群星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勉励支撑。而其最终的崩溃,反而是对常识的回归。

但这个奇迹,同时也是一个悲剧,长期的计划体制,让苏联不可能产生一个完善而繁荣的市场,这最终让其人民错过了富裕、国家错过了机遇、甚至时至今日,它的后遗症,依然在原苏联各加盟国中隐隐作痛。

以上就是我对苏联为什么没有市场这一问题的解答——因为计划经济与市场是彻底互斥的。

结尾再推荐一本大学时啃过的好书吧——匈牙利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的《短缺经济学》。

在这个计划经济已经走远的时代,如果你能啃透这本40年前的书,你就能理解到底什么是计划经济?它的死结又究竟何在?人们为什么不能通过制定一套看上去很美的计划,来达成繁荣。

也许,傲慢是人类的天性,于是我们总幻想自己有智慧设计出一个无所不包、最准确、最精密的大计划,把一切管起来。

但无数的故事都在提示我们,当我们真正接近达成这个目的时,它所带来的意外灾难与困窘,恰恰是你无从计划的。

全文完

本文6000字,感谢读完,创作不易,喜欢请三连加关注,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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