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贞女劫》_ “为这位贞烈的妻子报仇雪耻”

三联中读的各位朋友，大家好！在梳理了《贞女劫》前半程的叙事脉络之后，这一节我们继续梳理《贞女劫》后半程的叙事脉络。

《贞女劫》从736行至1364行，叙事诗聚焦遭遇强奸的卢克蕾佳的内心活动。她含垢忍辱，羞愤难当，悲痛已极，想到自己的身后声名，人们肯定会指责卢克蕾佳不贞，连带自己的丈夫也会无端遭人羞辱，念及于此，卢克蕾佳顿时焦虑不安，心神不宁：“愿我的美名，那无知无觉的声誉，为了柯拉廷的情分，能免遭污损。这名声若成了街谈巷议的题目，另一棵树上的枝叶也会凋零，柯拉廷会受到不该受到的苛评；我受到玷辱，她对此毫无干系，正如我此前对她也忠贞无比。”（820-826）当初卢克蕾佳之所以款待王子，正是出于丈夫名誉的考虑，如今自己遭遇玷污，她依然首先关心的不是自己遭受的痛楚，而是丈夫名誉会遭受怎样的损害。她痛斥“机缘”，使自己放松警惕，致使信义遭到破坏，贞洁的美德遭到扼杀，美誉毁于一旦，面目狰狞的邪恶乘一时之欢：“你（机缘）暗中的欢娱会编成公开的丑闻，你个人的盛宴将促使众人持斋，你荣耀的头衔会沦为卑贱的恶名，你甜蜜的话语将化作难尝的苦艾；你狂热的虚荣绝不会持久不衰。邪恶的机缘呵，你如此歹毒，可是人人都追求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890-6）“机缘”使塔昆王子乘虚而入，使恶行和丑事有机可乘。卢克蕾佳接着向时间祈愿，既然时间宣称能够平息帝王纷争，揭穿谎言，真理昭明，既然时间转动着命运的车轮，使万物滋生不绝，繁衍不息，报应不爽，使作恶者改邪归正，回头是岸，那么就“不要让逃跑的塔昆有一刻平安，用超过想象力极峰的极端手段促使他诅咒这该诅咒的罪恶夜晚。用狰狞的鬼影惊吓他淫邪的两眼，使他因作恶犯罪而内心惶惑，把每棵矮树都看作厉鬼恶魔。用骚乱的噩梦滋扰他的宁静，使他困守在卧榻上痛苦呻吟；让他事事触霉头，处处遭不幸，叫他去悲鸣，对他丝毫不怜悯。用铁石心肠对付他，比铁石心肠更硬，使温柔的女人对他也失去柔情，对他要比那盛怒的猛虎还凶猛。”（968-980）

想到淫邪的塔昆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侮辱和恶名，夺去了自己忠贞的象征，这时的卢克蕾佳想到自杀：“用死来洗刷污迹，我至少可以给出丑的衣服戴上扬名的奖章，我由死而生，教恶名由生而死亡。……珍宝被盗，就把无辜的珍宝盒子也烧掉！”（1053-1057）但又念及，自己这样一走了之，身后的丈夫柯拉廷将背负怎样的耻辱和恶名！在罗马贵妇卢克蕾佳眼里，灵魂与肉体并非如柏拉图和圣奥古斯丁所宣称彼此分离，而是浑然一体，“既然这一个纯洁，那一个也神圣，哪个更贵重，肉体呢，还是灵魂？既然两者都献给天国和柯拉廷——上帝或丈夫，谁的爱对我更亲近？”（1163-1165）既然肉体遭到玷污，灵魂怎能保持圣洁？那么，自杀就不能被视为对上帝意志的违背。但此刻她不能死，她必须先要让丈夫知道自己将死的缘由，必须让作恶的歹徒受到应有的惩罚，用自己的生命捍卫那不可侵犯到荣誉和尊严：“我要把荣誉留给我这把利刀，让它刺进我变得不洁的身躯。是荣誉将从此永生，当生命死去。美誉将在恶誉的灰烬中孕育，我一死，同时杀死了可耻的丑名：丑名一旦死，荣名立即得新生。”（1184-1190）于是，卢克蕾佳写了封短笺，派信差急召在阿狄亚军营的夫君立即回家，欲将自己满心的冤屈和遭受的污辱向他倾诉。

就在卢克蕾佳等待信差返回之际，莎翁灵机一动，妙笔生花，插入了一节“戏中画”（1366-1582），诗人透过女主人公的眼睛，将这幅画的细节和盘托出，这幅画描述的是希腊人围攻特洛伊的场景，故事题材取自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也是罗马人的官方叙事诗维吉尔《埃涅阿斯记》所标举的罗马祖城，这场战争的起因在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诱拐斯巴达王后海伦，引起希腊人的报复，经过十年的围攻，特洛伊最终陷落，王子埃涅阿斯带领部分族人，历尽千辛万苦，颠沛流离，最终在意大利的七丘山一带，开创罗马城的基业。画家鬼斧神工，画中上千个人物个个栩栩如生：因丈夫被杀而悲痛欲绝的妻子、汗流浃背满身泥土的工兵、庄严威猛的将军，苛刻暴躁的埃阿斯、老谋深算的尤利西斯、沉稳庄重的涅斯托、勇敢无畏的赫克托……尤其引起卢克蕾佳瞩目的是正陷入绝望的特洛伊王后赫卡柏，她以自己的哀愁想象画中老妇的悲戚，赫卡柏遭遇如此悲惨，却无法对那杀死自己丈夫的仇人咒骂并哭喊：“我要用忧伤的舌头诉你的哀愁，把香膏滴入你丈夫伤口止痛，还要对杀她的皮罗斯狠狠地诅咒，用泪水灭火；特洛伊已烧得太久；所有希腊人都是你的死对头，我定要剜出他们愤怒的眼球。”（1465-1470）诗人进一步借悲痛欲绝的卢克蕾佳之口，追溯特洛伊毁灭的源头：“为什么某些男女的个人欢情会成为无数人共同遭受的祸患？谁心血来潮，独个儿去侵犯别人，这罪责就该由她独个儿承担；无辜的生灵应摆脱株连的灾难。为什么一人犯罪要众人受过？为什么惩戒私欲要公众受折磨？看啊，赫卡柏哭泣，她丈夫死去，赫克托昏厥，特洛伊罗斯倒下来，朋友挨朋友横躺，血流成渠，混战中，朋友无意间把朋友伤害；一个人贪色导致千万人遭灾。假如老普里阿摩斯教子有方，特洛伊会得到荣光，不会被烧光。”（1478-1491）

诗人这里显然是在暗示之后卢克蕾佳受辱所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贵族派政变，之后罗马一度陷入的内讧，塔昆伙同周边蛮族势力，力图恢复权位，战争频仍，生灵涂炭，有关历史信息，读者不妨参考本系列课程中关于普鲁塔克《平行列传·普布利科拉传》的相关内容。说老普里阿摩斯教子无方，恰恰在讽谕塔昆王子的父亲罗马第七代王“傲慢者”塔昆。外表朴实内心邪恶的西农，通过发假誓说服普里阿摩斯王，将希腊人建造的木马拖进特洛伊城，致使特洛伊人长达十年的顽强抵抗最终功亏一篑，这位西农不就是塔昆王子的化身吗？“他外貌忠诚，骨子里淫荡邪恶。像普里阿摩斯宽待西农那般，我款待塔昆：使我的特洛伊崩塌！”（1545-1547）看着画中的西农，卢克蕾佳不禁怒火中烧，试图用指甲将他从画中撕扯出来，但她突然意识到画中的西农并非真人。

这时信差带着柯拉廷和其他诸公赶到，见到夫君，卢克蕾佳满心哀伤，一腔怨诉，她将自己如何遭到邪恶的暴戾侵害、侵害者如何通过威胁设计丑局栽赃陷害迫使她就范等等，向柯拉廷和盘托出，接着，卢克蕾佳叮嘱夫君一定要为自己报仇雪耻：“为了你的卢克蕾佳，请你听仔细：立即去为我报仇，惩治那恶魔——他是你的、我的、他自己的仇敌。假如你是在保护我免遭侵袭，可惜太晚了；必须去诛杀奸宄，过分的仁慈意味着纵容犯罪。”她接着转向陪同柯拉廷的其他诸公说道：“大人们，在我说出那名字之前，请保证对我立下崇高的誓言，要迅速行动，去为我报仇雪恨；拿起复仇的武器去铲除不平，这样的义举值得被高度称赞，骑士们应该誓约为妇女申冤。”（1682-1694）各位骑士听到此言，群情激昂，发誓义不容辞，定要为她洗雪耻辱。最后，卢克蕾佳想到自己遭到败坏的名誉，问他们如何挽回，怎样才能澄清自己，洗净污迹？他们回答道：“洁净的心灵已洗净肉体的污痕”，这是一种典型的出自圣奥古斯丁的基督教式的回答，对这位遭到强暴的罗马贵妇来说，这绝对不能接受：“不行，今后的妇女不可以为自己失足找借口，以我为先例。”（1710-1715）

在说出罪魁祸首“塔昆”的名字之后，卢克蕾佳将尖刀刺入自己的胸膛：“这一扎使灵魂摆脱了沉重的愁苦，逃离了使它喘息的污浊的牢狱。悔恨的悲叹送精魂飞上云衢，永恒的生命从伤口飞出，逃跑，同凡胎肉身的缘分一笔勾销。”（1725-1729）丽人香消玉殒，父亲哭娇女，丈夫哭爱妻，两个大男人，抱着卢克蕾佳满是血污的尸体，泣不成声，悲恸满怀。

朱纽斯·布鲁图斯，这位曾经的罗马权贵，当年“傲慢者”塔昆僭取权位，布鲁图斯父亲和兄长均遭到诛杀，自此，布鲁图斯装疯卖傻，掩人耳目，以图自保。见此情形，布鲁图斯便挺身而出，振臂一呼，号召受辱的罗马骑士拿起武器，唤醒罗马人的神祇，惩治塔昆的罪恶兽行，驱奸除恶，匡扶正义：“现在，凭我们崇敬的卡庇托殿堂，凭横遭玷污却始终贞洁的血魄，凭赋予大地以万物的灿烂阳光，凭维护公理和正义的罗马帝国，凭控诉冤情的贞女不朽的魂魄，还凭这血染的尖刀，我们宣誓：为这位贞烈的妻子去报仇雪耻。”（1835-1841）

从此，塔昆家族被永久驱逐出境，罗马政权从原来的君主制一改而成为共和制，共和基业开始新纪元，帝国事业从此蒸蒸日上，直至公元前44年凯撒遇刺身亡，小凯撒屋大维乘势而起，在事实上取消共和制，建立元首制。

好的，有关《贞女劫》，我们就讲到这里。下一节，我们将进入莎士比亚的罗马历史剧《裘力斯·凯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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