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娴作品】大山的耳环

    野生小蒜和种植大蒜比起来，小蒜味道要鲜香一些。

    大蒜太辣，不就馒头吃，会辣心的。从庄稼地里挖一根小蒜，连苗子带豌豆大的蒜头，可以直接入口。不辣心不说，满口清香。

    生小蒜没有炒熟的好吃。炒熟的小蒜闻起来比吃进嘴里还香。只要村子里有一户炒小蒜，周围几家都能闻着鲜味。小蒜还有一个特点，不管旺火炒还是文火炒，炒出来都像刚从地里拔来的。我甚至感到炒熟的比地里长着的还嫩绿。嫩绿的原因还有一条，小蒜的苗子旺，分的孽多，雪白的蒜头小，加上炒熟后体积有一缩，于是，在大片碧绿里只有零星的白。蒜头此生甘为绿苗的配角。

    小蒜秋熟，那时高山已经相当冷了，刮过来的凉风像锋利的刀刃，削得掉脸上的皮。高山露水重，庄稼，草丛都带着大量露水。草丛湿漉漉的，冷清清的，在雨水里浸了两天似的。天上的灰云厚重，快掉下来了。天寒地冻，鸟儿很少见，都躲窝里了。山里的冷，让人感到五脏六腑凉在冰面上了，寒气哗哗地从脚底往上升。密不透气的荞杆通身冻成了咖啡色。这里的所有声息统统被冻住了。我们知道大山有奇异的回声，但我们被无形的静穆吓住了，我们悄悄地劳动。是什么东西令人敬畏，那阵肯定说不上。现在想来，该是大自然的肃穆和人的渺小，震撼了灵魂。有时我会想，这样凄冷的高山环境，生出的各样植物，一定带着一些神性。各种神就在我们身边游曳，只是凡人眼不亮，心不净，所以神和人擦肩而过了。

    在地里弓腰挖一阵小蒜，脚上的鞋先湿了，脚冷得发痒。我们咻咻地吸着鼻子，隔一阵就搓一搓变红的双手。我们的两只手忙着挖，忙着剜，没时间去管鼻子的事。可鼻子不管这些，老捣乱，让人停活，想让我们放走一丛丛美人般的小蒜。我们疯了似的在地里窜，一点儿不觉着乏，状态很亢奋。于是，就不停地吸鼻子，也更快地挑小蒜了，想着赶紧把背篓挑满了，处理鼻子，规整自己。手是梳子，我们拢顺头发，擦净鼻子，消灭邋遢的痕迹，使自己有点淑女样。

    我们都喜欢花衣裳，但是，我们没有漂亮的手绢，而纸片稀少贵重，只用于写字。没上学的小娃娃十个里有九个不懂世上还有卫生一说。手绢自然天成，人人胳膊上套着两只呢。于是，花袖子就被鼻子糊得硬咵咵的，像两截银色战甲。到年龄稍微大点，注重外表了。一门心思，折腾发型，唾沫把头发抿光滑，现在想想，那就是定型发胶啊。把长辫子叠几折变短，扎上红绸子。把短辫子辫到耳根，模仿电影《朝阳沟》里的金环银环。辫梢缠彩色头绳，最喜欢缠晶亮的塑料丝，缠得越宽越美。缠好辫梢，就红着脸去喊伙伴，在伙伴们羡慕的眼神中晕晕乎乎地幸福几天。

    人之初，重内心，重朴素。长大了，慢慢开始荒疏心灵了。

    挑小蒜掉鼻子的姑娘们，知道羞了，爱打扮了，就如树大了春天开花，姑娘们，也要开一树花。年龄小些的，仍然懵懂未开，大大咧咧地图方便，抬胳膊就抹，大的就看着小的那两片白袖子嗤嗤笑着。

    最好的小蒜是荞麦地里的小蒜。苗子长蒜头大，绿茵茵的叶子狭长，有点野生兰草的风韵。一攒小蒜颇像一只美丽绝伦的孔雀绽开华美的绿屏。背篓里的小蒜，一起释放芬芳。香气熏得人恍恍惚惚，像走进了香烟袅袅的神庙。

    路过炒小蒜的人家，会被那股奇异的清香吸引住，那一片香气久久地不弥散，停在羡慕的眼神里，于是，不由自己地瞄几眼那家的木门，在木门前小站几秒，沉浸在人家的小蒜拌饭里，口水快出来了。

    荞麦花的素净，在我们眼里不重要，淡淡的碎花，被我们的手拨来拨去，摇摇晃晃，仿佛因不被人欣赏而微微叹息。荞麦籽的繁密，在我们心里也不重要，我们关心的是荞麦棵子下卧着的一根根小蒜。我们要眼尖手快，我们几个人总是不约而同地暗地里鼓着劲儿，都想当那个挑小蒜挑得最多的人。若动作慢了，被鼻子耽搁了，挑的小蒜必定少，就会遭路人笑话，我们挺害怕落那样的名声。

    鞋被露水打湿了，脚开始麻，我们有治脚麻的办法。办法很简单，就是使劲儿把脚往前搓，让脚和鞋底之间摩擦，来来回回用力，脚掌就会发热。

    几十年过去了，小蒜的那份香，仍然念念不忘。挑过小蒜和吃过小蒜的人，明白那份味道在心灵的刻度，于是，有人把挽成团的小蒜，拿到街上卖。做这个买卖的，了解人们对小蒜的感情。他们把小蒜分成一小团，一小团，用手抖一抖，让漂亮的鸟窝一个挨着一个，站在纤维袋上，让一窝窝碧绿和洁白闯入视野。

    忘不了那股香味的人，陆陆续续站到摊前，询问价钱，选一两窝带走。回到家里，要么炒一盘当下饭小菜，要么切碎，和洋芋丁爆炒，做成一锅绿白红相间的哨子汤，下一锅长面，劲道的长面浇上哨子汤，那碗长面的味道就回味无穷。

    看见街上时髦女子垂钓着葱绿大耳环，弹跳着往前走。觉得耳环把女孩的气质修改了，女孩浑身被一股大气与不羁所笼罩，小家碧玉上增添了一缕大胆明丽，整个人被提亮了。女孩一生的精神都凝聚在耳垂上，耳垂上那双葱绿耳环，点燃了青春。

    忽然想到，大山也有一幅别致的耳环，就是碧绿的小蒜，耳环挂在大山的耳朵上，鲜艳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