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这位导演聊过之后,他的同题作品在我心中是胜过《漫长的季节》的行为艺术

跟这位导演聊过之后,他的同题作品在我心中是胜过《漫长的季节》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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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可以很简单,故事之外的情感表达却一定要够浓烈。”

作为本届上海电影节短片单元评审,《平原上的摩西》导演张大磊亮相上海。

《平原上的摩西》改编自双雪涛同名小说,讲述昔日交好的庄树与李斐两家人,在国企改革大背景下走上不同道路;长大从警的庄树在侦办一起7年前警察遇害旧案时,却发现嫌疑人竟是李斐父女,而当时的自己也在不知情中成为案件的参与者。

是不是闻出了熟悉的配方?

同样以90年代国企改革为时代背景,同样以悬疑案件切入,过去我在写《漫长的季节》和《尘封十三载》时,都曾提到过《平原上的摩西》,却一直没有单独写它。

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了。

《平原上的摩西》豆瓣评分7.7,相比另外两部略低。但在我心中,《平原上的摩西》甚至比《漫长的季节》更好。

相对《漫长的季节》近乎一致叫好,《平原上的摩西》口碑两极分化:爱的人认为这是“平淡东方意蕴之下浓烈的情感”,讨厌的人则说“连故事都讲得含混不清”——这样的分歧几乎出现在张大磊为数不多的每一部作品中。

在豆瓣上,对这部剧的评价迥异

如果说《尘封十三载》是工整的、精致的、高完成度的电视剧,那么另外两部则可以跻身艺术之列。

《漫长的季节》像是一场华丽而奇诡的迷幻摇滚,表面酣畅淋漓,咂摸后更觉欲罢不能,回味却精疲力竭;《平原上的摩西》则乍看是沉静平和的古典艺术,沉吟舒缓地徐徐展开,然而结束后良久,观众才发现自己已被裹挟其中,是旁观者亦是参与者,共同完成了一场行为艺术。

在写《尘封十三载》和《漫长的季节》时,我都曾夸过两部剧“还原度高”。

然而在我心里,还原度最高的非《平原上的摩西》莫属。

在另外两部剧里,我能很快分辨出那些特定时代的标志性物件和显性的意味深长的台词,比如《漫长的季节》里的摆件、匾额,《尘封十三载》里“电视机厂变手机厂”的感叹。

但在《平原上的摩西》里,很难揪出这样典型的道具、场景或者台词。

这部剧的还原,是一种全方位的还原,是一种氛围式的感受,是一种让观众沉浸式的体验。

这样的体验不仅来自服装和道具,也来自镜头、灯光和音效等全方位的烘托,是创作者对历史影像的精准再现,从而呼唤观众心底的记忆——

这样的体验是傅东心身着碎花连衣裙走在绿树成荫又杂草丛生的公园里,是庄德增需要不断用手扶起的额前那一截油腻头发,是孩子们在婚礼门前一地大红碎屑里找寻还没有燃尽的鞭炮,是入夜时分成群的孩子在大院里奔跑追逐和打闹。

多少80后干过在碎屑里扒拉鞭炮的事

张大磊不讳言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是自己的经历,是童年很重要的一部分,记忆里抹不去的,“当然想把它拍出来。这是灵感的源头。”

这种极其生活化的体验,不经意就会触动观众的记忆。

我个人最有感触的画面,是儿时的庄树去寻找好友李斐,却发现好友家已人去楼空的一段。

镜头跟随小树的背影,走进家属区的巷弄之中。年轻男孩头发在后脑勺下聚成的小尖,红黑相间的AC米兰球服,还有那不疾不徐的步态,都说明小树家条件不俗。

穿越漫长的阴影,他打开朋友家的大门,阳光洒落在院子里,正中的树木却已枯萎。屋内物品全部搬空,半人高的绿色护墙漆已经斑驳。

镜头缓缓摇至定格,在阳光在房间里投下的阴翳中,小树来回踱步,四处查探,打量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露出茫然不解又略显嫌弃的表情。然后像过去和李斐一起玩时那样,擦亮火柴,再寂然吹灭。

最要好的朋友在生活中错失,是多少人成长的遗憾

这一段画面让我想到自己小学时最后一次寻找要好同学的场景。他家住在堡坎边的一处平房里,那时周六下午不上课,我会站在上面小道上呼唤他的名字,各带一元钱,买装了小玩具的零食。但是两次后他就不带钱了,只是看我买。再后来我去找他,无人应答。我走到门前,一碰就开。房间空着,阳光将窗框映射在坑洼的地面,糊在墙上的报纸被油浸透。我四下环顾,怅然走出门外,像过去我俩并肩站在堡坎上那样,向远方掷出几枚石子。

看到这个镜头,我就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周六的午后。明明没有任何相同的东西,可就连阳光里弹起的灰尘,屋外不肯停歇的蝉鸣,似乎都是一样的。

记忆其实是被时间筛选后的情感。

相比《尘封十三载》《漫长的季节》对时间的精准和强调,《平原上的摩西》的时间是模糊的。不止时间模糊,就连原著中明确的地域,在剧中也没有被强调。

张大磊说起这样的处理手法,“导演对自己的作品,当然是特意要这样做的”。他希望大家不去关注这些,而去关注作品本身。“我是抒情的,情感不该被地域或其他限制住。如果我强调了这些,观众在接受的时候肯定会有先入为主的认知而受到影响。”

所以《平原上的摩西》,可以是双雪涛笔下的东北,也可以是张大磊的故乡内蒙,但我作为西南山区长大的孩子,依然心有戚戚焉。

张大磊说,“可能是因为有大家共同的感情在里面。跟地域无关,只是生活本身的质感,大家会觉得相似或者熟悉。”

要营造这样足以触发观众记忆的氛围,《平原上的摩西》用了大量篇幅描述日常生活,镜头常常跟随演员一路行走,一镜到底。

我理解这样的做法会让一些观众感到困扰,这也是此剧遭遇的主要差评之一,“废镜头过多”。

镜头一路跟随小时的庄树在巷道穿越阳光与阴翳,像我们窥探童年的自己

比如长大后的庄树在补习班上课,镜头缓慢摇过课堂,睡觉的,走神的,推搡打闹的,空中飞过的废纸团,直到定格在靠窗的庄树那颓然又疲惫的脸上良久,才算有了一点推进剧情的作用:他的传呼机响了。老师只说了一句“关了”,便继续自顾自地讲课了。

从课堂开始到庄树走出课堂,足足用了2分钟。如果镜头只是为了推进剧情,几秒钟已绰绰有余。

然而正是在这漫长的镜头之中,我几乎共情了庄树对现状的颓然与疲惫:中考失利,家庭不睦,补习班里没人想学习,老师只是照本宣科地完成任务——一种暮气沉沉的压抑感油然而生。

作为短片评委,张大磊认为短片与短视频“不是同一个东西”,“短视频功能性更强”。而在他的镜头中,“功能性”往往让位于情感的表达。

比如他执导的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长度只有24分钟,但光是第一个车内聊天的场景就用了将近2分半,李雪健饰演的姥爷睡觉时至少怼脸拍了15秒——正是这些不疾不徐的镜头语言,捕捉到那种“无用”的东方意蕴。

傅东心在车间读书的镜头有油画般的质感

不管喜不喜欢这部剧,观众无法否认《平原上的摩西》镜头的确有种古典油画一般的美。

傅东心在生产车间席地看书,深蓝色的工装和墨绿色的背景、硕大的麻袋浑然一体,头上洁白的帽子处于画面正中,总让我想起让·弗朗索瓦·米勒的《拾穗者》;

第一起出租车抢劫凶杀案发生后,冲天火光倒映在近景的水中,远处的铁路桥和天上的浮云,仿佛文艺复习后壮游时期留下的风景画。

然而这样看似冷静沉实的美背后,藏着的却是命运的无奈与狠戾的恶意。一静一动,亦美亦悲,一种无声的力量油然而生。

我问张大磊如何评价影迷说在《平原上的摩西》中看出了侯孝贤的调调,他不讳言自己受到影响,“不止侯孝贤,还有从费穆到贾樟柯等许多中国导演的影响,他们所构建起的看似平淡的东方之美。”

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镜头,绝大部分都收录了背景环境音,一些背景声甚至盖过了演员台词——这也是让部分观众难以接受之处。

但有一些声音是在暗示剧情。

剧中首起案件、啤酒厂厂长梁志海夫妻遇害案发生后,小李斐独自在家干着家务,背景声是电视机里播报案件的新闻,伴随着声嘶力竭的虫鸣。

懂事的孩子轻手轻脚地,声音完全让位于背景音,暗示着她未来命运。

还有些格外抢戏的声音,则打破“第四面墙”联动人物与观众的心情。

庄树的前辈赵小东,去前妻处接女儿吃自助餐,试图和前妻复合。整段情节以一个远镜头框住小区门口的场景,角色不仅脸上表情难以看清,就连对话台词也很模糊,格外清晰的却是镜头之外拿小喇叭扩出的西瓜叫卖声:“卖西瓜啦,最后一盘西瓜啦,不买吃不上了啊!”

这声音急促而聒噪,单调又重复,让观众感到异常烦闷——这不恰如此时镜头中三个人物的内心吗?

这场争执戏“卖西瓜”声音非常大,观众成了名副其实“吃瓜群众”

组过摇滚乐队的张大磊,对声音不可能没有精心设计过。在他过往的作品,比如电影《八月》中,声音就作为主要元素写进了文学描述里。他甚至在剪辑的时间线上先把声音铺好,“一个空间的声音做不好,我完全没有空间感。没有空间感我就无法判断画面的顺序,或者是画面的长度和节奏。”

张大磊说,自己对声音很敏感,声音也会起到特别重要的作用,不光是对位和真实感,还有很多信息。

尽管是网剧,但他看重的仍是艺术性,也希望能在电影院里放映。“在影院放映的话,信息量能传递出85%-90%,但是在平台上可能只有75%左右。”

同样是讲跨越时代的故事,《尘封十三载》双线并行,《漫长的季节》三线展开还玩起倒叙、插叙,时空交错转换之间,时代变迁被表达得荡气回肠。

但《平原上的摩西》看上去老实得近乎笨拙,返璞归真地严格按时间线推进,这让整部剧集有种近似纪录片的质朴观感。

然而,《平原上的摩西》故事却被观众认为是几部剧集中最晦涩、最让人难懂的。

“难懂”的确是因为剧中对部分关键情节依然“平铺直叙”,依然采取纪录片一般的“客观”视角。

比如剧中最高潮的一段,李斐父亲夺枪杀害刑警队长蒋不凡。

为了抓捕出租车劫杀案的凶手,蒋不凡扮成出租车司机在街上溜达,恰巧拉上了号称身体不适的李斐和父亲。

车行至偏僻一处,两个大人下车,随后发生争执,滚下山坡。

这时,一辆失控卡车撞翻李斐所在的出租车,随即传来枪响。

不久之后,李父跑回出租车处,救出李斐,抱着跑远。出租车随即起火,而蒋不凡已倒在血泊中。

除了李父救女儿有几处中景,其余全是远景。

观众既看不清两人之间的打斗,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场“打戏”

我找来双雪涛的原作,才发现这里有一段关键情节并没有展现:出租车案的凶手有杀人烧车的习惯,蒋不凡认定嫌疑人会随身携带汽油。碰巧当天李斐与庄树相约,她想为他燃起一次焰火,书包里就装着汽油。原著作中,双方还有一场紧张的试探对话,受刺激的李父最终才有夺枪杀人之举。

这或许是基于小说改编的影视剧历来的争议:要不要用影像交代所有的故事情节?

我曾经说过,不通过镜头交代剧情的影视剧是在作弊。但在《平原上的摩西》,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这场本该高潮的戏份,车辆起火之时,镜头放在一条马路之隔处。作为观众的我,仿佛站在马路对面,不知所以地围观了这场事件。

这场高潮戏镜头如“隔岸观火”,一时也确实不知道发生了啥

作为围观者,我只能通过其他方式去寻找答案,比如查找原作,比如跟网友交流。

这一刻,我好像真的成为剧中的一分子。

这样的“参与感”不止一处。

剧中让我疑惑的另一点是庄树父母的感情。

庄德增虽是个大俗人,却有着极强的社会适应能力,因此在社会的变革中总能保全一家人富足与尊严。

甚至在傅东心执意搬回娘家之后,有钱有闲又俗气的庄德增竟然没有找个小三,而是执着却徒劳地试图与妻儿沟通。

庄德增是真的关心妻儿,也是最早意识到“改革也是机遇,不进则退”的人

看到庄德增落寞地走出舞厅时,我内心的疑问像极了那种操心亲友家事的三姑六婆:庄德增虽然俗,但是对妻儿是真的好;傅东心虽然婚前就言明自己“文艺青年”的要求,但也不能这么作天作地啊。

翻完原作之后,原来又是一段没有拍出的故事:傅东心的父亲曾被年少时参加武斗的庄德增打至残疾,婚后傅东心才知晓这段往事;而庄德增发家第一桶金,来自傅东心以李斐为原型画的烟标入股云南卷烟厂。

于是在和网友讨论剧情时,我又孜孜不倦地向他们“科普”这段“秘闻”。恍然之间发现,我真的成了剧中的三姑六婆,不断“八卦”着别人家那些本不愿公开的私事。

从观剧人成了剧中人,这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拍摄的情节并不是真实的发生,我需要的是一种‘可意会’的感觉,就是‘懂的都懂’,不需要那么满那么实。”张大磊只是强调自己对“故事”的淡然,“影视叙事只是一个基础,更重要的是时间和空间的味道,还有人与人的联系与情感张力。”

外一

不久前,扮演庄德增的说唱歌手董宝石在《中国说唱巅峰对决2023》上带来一首《电梯战神》,以一己之力diss所有的说唱歌手。热搜说他“一年一首,骂完就走”。

歌词中有一句“你爸妈看着爱奇艺在播放我的电视剧”,弹幕里都在推荐《平原上的摩西》。

怼天怼地的说唱歌手变成随波逐流的商人,庄德增让我对董宝石永远有滤镜。

《平原上的摩西》是说唱歌手董宝石为数不多的剧集

张大磊说起这个非专业演员,也扶着脸笑起来,“老舅真的,真的——”

我很怕他当着央视的镜头爆一句粗口来表达自己的欣赏。

习惯合作素人演员的他,也随着作品出圈,与越来越多的专业演艺人员合作,从海清到周迅,再到流量很高争议也不断的王一博。

“我发现这些专业演员,其实也有素人的一面。非得把他们放到名利场、明星那个位置上……其实我觉得他们都挺好。”穿着一件自己印的“Loser”T恤,热爱“反明星反精英”Grunge摇滚的张大磊,捂着脸把头偏向一边,“名利场跟我没关系。”

“名利场跟我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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