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全传》之〈琴瑟之友〉2

《纳兰性德全传》之〈琴瑟之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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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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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纳兰性德去宫禁当值。紫薇闲来无事,收拾书房,见书架上的书籍落了厚厚的灰尘,便一摞一摞地拿下来抖落,不慎失了手,散在地上。偏巧,这工夫忽地一阵风掀开绣幔吹进屋来,把一叠词稿纷纷扬扬刮了满地。紫薇忙扔下抹布赶紧和秋萍一起猫腰去捡。

紫薇与秋萍小心翼翼地拾起一页又一页,唯恐撕坏了,唯恐弄脏或者丢失了。这是夫君用心血写成的,它是夫君积累了多少年的成果呀!

捡着,捡着,秋萍的眼尖,一瞥就是数行。“咦,不对味呀!”她虽然没念过多少书,可是,她人小又聪明,在卢小姐身边这些年,多少也懂得些诗呀、词呀的。她发现姑爷的词作里面怎么竟是些情话儿呢?便拿给小姐看,呈现在紫薇眼前的是龙飞凤舞的行草,好潇洒的墨迹:

红窗月

梦阑酒醒,因循过了清明。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回廊影里誓三生。

金钗钿盒当时赠,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紫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镇静一下,又仔细地瞧瞧,是夫君的笔迹。她的心不由得一阵紧缩,不能自持地默念着“回廊影里誓三生”、“金钗钿盒当时赠”、“历历春星”、“鉴取深盟”,他这是跟谁订盟设誓?难道他订过婚?她的手微颤地拿着那页词稿,摇摇头,喃喃自语道:“这是真的吗?……”

还没等她撂下,秋萍又递给她一页纸:

减字木兰花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紫薇看了这阕词,浑身一颤。“天上人间情一诺”、“稳耐风波愿始从”,这和上阕词是一脉相承的呀,情笃意切,绯侧缠绵。这对儿情侣显然是被隔阻了。

词中说的是,他知道爱情的旅途是坎坷的,前景又像烟笼雾罩似的令人看不清楚。他渴望与恋人过上双宿双飞,温馨幸福的生活,而尝到的竟是“烛花摇影”、“冷透疏衾”的孤眠滋味。可是他要顶住瞿塘风雨,像牛郎织女那样,才能跨过银河。他告诉恋人,只要两情如一,百折不挠,离人必然会重聚。

多么忠贞不渝,多么坚定不移,可这离人究竟是谁呢?紫薇的玉指发抖,身子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再也不敢往下看啦。

秋萍又捡来一页给小姐看:

阮郎归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钦牛津,相对忘贫。

这慷慨激昂的情词令紫薇不禁心头震撼。多么深邃,多么激烈,多么奔放的呼唤哪!她曾拜读过唐代骆宾王的一首诗:“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性德却反用其意,仰问苍天:他们是一生一代天造地设的一对恋人,老天为什么把他们活活地分开,使有情人相爱不得相亲,到底“天为谁春”?向苍穹呼号,向宇宙质问,是谁使他如此的绝望、浩叹、愤怒呢?!

为了能和有情人成为眷属,他竟然宁愿抛弃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去与情侣清贫厮守,这怎能不令紫薇胆战心寒。天哪!她顿觉眼前一片漆黑,两腿一软,摔在地上…

当晚,纳兰性德从大内下值回府,用罢晚饭,习惯地让爱妻紫薇陪他到书房去研读经史。不想,听说她已病卧在床。他急忙进房去看,见爱妻的脸色蜡黄,眼窝蹋陷,闭着眼睛,呼吸也不大均匀。秋萍正在床前侍药。

他诧异早晨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竟病成这样?他到床前抚摸她的前额,热得灼手,因问秋萍:“看郎中了吗?”秋萍默默地摇头不语。她强睁倦眼,对夫君说:“你去读书吧,我不打紧。”

“不。”他仍然心里犯嘀咕,怎么突然就病了呢?顺手拉到床头一把椅子坐下,深情地对爱妻说:“我陪陪你。”

夜幕已降临,她几次让他去书房看书,他都不肯。他想,自己经常出差,离多会少,难得在一起,他珍惜时光,要尽可能地和她相依相伴。她见拗不过他,便侧过身去,给他个后背。他一怔,感到她有什么心事瞒着他,便又挪过椅子去,冲着她的脸坐下,温和地问:“你怎么啦?”

她本来什么都不想说,她心里清亮,女人就是女人,一个女人能把男人怎么样?她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嚼嚼咽了,烂在肚里。可是性德死死地缠着,再三追问,很有打破沙问到底之势,便沉不住气了。

良久,她睁开二目,瞅瞅夫君的脸色,不冷不热地说:“如今‘风波过去了吗?‘离人’好该重聚了吧!”

“哦——”他一怔,这突如其来的话,似乎打了他一闷棍,令他一时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从哪儿回话。

“你愣着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盯住他的眼睛,声音颤动着,逼进一步,说:“那‘回廊影里誓三生’、‘历历春星’、‘鉴深盟’都忘了,夫君曾跟哪个佳人儿设誓订盟过?那美人儿令人那么动情,那么舍得一切,那么刻骨铭心,永世难忘!”她感到委屈、不平,她的眼泪籁簌地往下落。

“你,你看了我的词稿儿?”那叠词稿放在书架上,并没想防备妻子,待得闲时结集子,但又确实是个疏乎,未及向爱妻说明,就被她看见了,那里面有些是他思念梅表妹的词作。

一口否认?不成!那将对不起梅表妹。他不能像阿玛那样,寻寻觅觅地勾引府中长得水灵的丫鬟茜茜,被额娘发现,剜去茜茜的双眼,阿玛竟然换一副嘴脸地说:“茜茜是个坏女人,竟敢偷主子。真令人发指,令人反胃!”梅表妹与他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她柳眉下,一双忽闪忽闪攫人魂魄的杏眼,银铃般的笑声,能诗能文,活泼、豁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是深深地爱她,怎么能矢口否认呢?那不是性德的为人!

可是,两情相依早已被高高的宫墙隔阻,互相只能相爱、相望却不得相亲。彼此期望着10年限满朝廷放归,离人重聚。谁知,她竟郁闷长逝,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已成为泡影。如今,他不是正一心一意地爱着紫薇夫人吗?实在不想再提起昔日的旧情,并在努力强制自己淡忘过去那一幕幕场景。可是旧情难忘,生离死别是极痛苦的。他与梅表妹在爱情途程中的坎坎坷坷,举步维艰,乃至生离死别个中酸咸苦辣的滋味,有谁体验过?品尝过?怎么跟妻子说,她才能理解自已的心呢?

“这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何必自寻苦恼,非要知道不可呢?”性德温和地说。

“夫君说得极是!那好,”紫薇从绣枕底下拽出那三页词稿来,说,“过去的事就让它一刀两断,撕了它吧。”

“撕?不成!”性德睁大了双目急忙把词稿从紫薇手中抢过来,心头强烈地一颤。他看着被泪水折皱成许多褶子的词稿儿,心想:这是当年流着泪写成的,这是发自心底里的呼唤,如今表妹人已离世了,这词稿儿比自己的生命都珍贵,便斩钉截铁地说:“不,为什么要撕碎它呢?”他固执地紧紧攥着那几页词稿,生怕她夺过去。

“她到底是谁?让你如此魂牵梦绕,缠绵绯侧。”紫薇还是第一次这样穷追不舍,正色地质问夫君。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何必非追问不可呢?”

“不是我非追问不可,是你藕断丝连。”

“别胡说,你我已成恩爱夫妻,还有什么与别人藕断丝连的?”

“那干脆就撕它!”她从夫君手中夺过词稿儿,就要撕。“住手!”他忽地把词稿又抢回来。

她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睁大了眼睛,盯住他。

他也喘着粗气,不示弱地迎住她的眼光。

两个人的目光对接,半响半晌的……

她终于支撑不住了,蓦地投入他怀里,失声鸣鸣咽咽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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