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的翻译、前中国外交部翻译室主任施燕华曾说过:“在我的翻译生涯中,最具挑战的一次,就是为邓小平接受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采访担任翻译。”
1980年8月21日和23日,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接受了意大利著名记者奥琳埃·法拉奇的采访。一个是睿智机敏、虚怀若谷的邓小平,一个是以提问刁钻刻薄著称的“不好惹”的女记者,他们的“交锋”令世界为之一震。法拉奇生动的采访内容,把邓小平推向世界潮头,犹如中国共产党向世界发出的新时代宣言。
1930年,法拉奇出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她是20世纪最有激情和个性的记者之一,曾采访过越南战争、印度和巴基斯坦战争、中东战争和南非动乱,两次荣获“圣·文森特新闻奖”,并获得美国芝加哥哥伦比亚学院名誉文学博士学位。
70年代末,邓小平第三次复出后,很快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1979年1月,邓小平正式访问美国,他在美国的9天里出席了近80场活动,发表了22次正式讲话,并8次会见记者,充分展示了自己的风采,在美国刮起了一阵“邓旋风”。
1979年7月,邓小平带着家人离开北京,开始了他自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第一次南巡,开始推动中国的改革开放。
1980年7月,中共中央发出了指示:“毛主席像、语录和诗词在公共场所挂得太多,这是政治上不庄重的表现,有碍国际观瞻,今后要逐步减少到必要的限度。”指示发出的当天,悬挂在人民大会堂前的巨幅毛泽东像被取了下来。
这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使远在意大利的法拉奇敏锐地意识到:在眼下以及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世界在焦点在中国,而邓小平则是焦点中的焦点。她萌生了要去中国采访邓小平的念头。
此后法拉奇两次申请来中国采访邓小平,但却遗憾地遭到了拒绝。但法拉奇并未灰心,她打听到意大利总统佩尔蒂尼不久以后要来中国访问,而她的父亲跟佩尔蒂尼是老朋友,于是她主动登门求助佩尔蒂尼,请他向邓小平引荐自己,理由是为佩尔蒂尼访华“做舆论准备”。
佩尔蒂尼答应了法拉奇的请求,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中国大使馆,向中方担保法拉奇是一名严肃的记者,希望中方能够同意她采访邓小平。
中国外交部新闻司立即打报告请示邓小平,邓小平很快就批复同意,于是法拉奇终于拿到了签证,于1980年8月18日抵达了北京。
法拉奇在抵达北京前就对采访做了大量的准备,她仔细收集了有关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历史资料,并着重研究了邓小平的生平和历史背景。她还同世界上10家大报订了合同,准备连载她与邓小平的谈话记录。
法拉奇到达北京后,下榻在民族饭店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当时的民族饭店还没有改建,很多房间都没有装空调,法拉奇专门挑选了一个没有空调的房间,因为一般的外国人都不会住到这边来,这有利于对自己的行踪保密。
8月21日上午,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118厅会见了法拉奇,因为法拉奇提出要独家报道,所以在场的只有邓小平、法拉奇、外交部新闻司司长钱其琛、翻译施燕华和1个记录员,共5个人。
谈话开始后,法拉奇首先亲切地问邓小平:“明天是您的生日,我首先祝贺您生日快乐!”
邓小平有些吃惊地问:“明天是我的生日吗?”
法拉奇回答:“是的,我是从您的传记里得知的。”
邓小平听后笑着回答:“好吧,就算是吧,也别祝贺我。我已经76岁了,到了衰退的年龄啦!”
法拉奇也风趣地说:“我父亲也是76岁,我要这么对他说,他肯定会打我两巴掌的!”
邓小平回答说:“他干得好!不过您不会这样对您父亲说的,对吗?”
谈话就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下开始了,法拉奇提出了她的第一个问题:“几年前我到北京来,到处可以看到毛主席的像,今天我从饭店到这里,只看到一幅,挂在紫禁城入口处。以后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远保留下去呢?”
邓小平听后,严肃地回答说:“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像要永远保留下去。过去毛主席像挂得太多,到处都挂,并不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也并不能表明对毛主席的尊重。尽管毛主席过去有段时间也犯了错误,但他终究是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他为中国人民做的事情是不能抹杀的,我们将永远纪念他。”
在后面的谈话中,邓小平又强调说:“我们将肯定毛主席的功绩是第一位的,他的错误是第二位的。我们要实事求是地讲毛主席后期的错误,我们还要继续坚持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是毛主席一生中正确的部分。”说完以后,他又专门对法拉奇说:“请你把这句话一定要记下来!”
这一次谈话从上午10点开始,一直到12点10分才结束,法拉奇的问题都是一针见血,针针锋芒,邓小平的回答也是直截了当,坦诚睿智。按照惯例,采访应该在12点就结束,但此次邓小平却主动推迟了10分钟,他还意犹未尽,于是向法拉奇提议:“到吃饭时间了,肚子要闹革命了。看来你的问题还没问完,我们找时间再谈一次吧!”
法拉奇当然求之不得,她连声说:“好,好!”
第二次的会谈是在8月23日的上午,法拉奇的问题仍然那么尖锐,她问邓小平:“我有一句话,希望您听了不要生气,这不是我说的,西方有人说您是中国的赫鲁晓夫!”
邓小平听后却并不生气,他回答说:“喔,在西方,他们称我什么都可以,但赫鲁晓夫我很熟,我个人同他打了10年交道,我是了解这个人的,把我比作赫鲁晓夫是愚蠢的。”
然后邓小平概括了赫鲁晓夫对中国做的种种坏事,最后宽容地对法拉奇说:“看样子,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达不成协议了。这样吧,你保留你的观点,我保留我的。”
法拉奇又谈到了邓小平“三上三下”的经历,邓小平自嘲地回答说:“为什么我会三上三下?就是因为我喜欢说点实话。”
法拉奇佩服地说:“一个人经历三下三上而活下来,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很多领导人可能只有一上一下,二上二下,拿破仑也只有一下一上。您经历三下三上而复生,有什么秘密?”
邓小平笑着回答:“没什么秘密,就是有时候他们觉得我还有点儿用!”
法拉奇对邓小平下放到江西时的生活很好奇,她问邓小平:“您在江西做什么?”
邓小平回答:“一天劳动两个小时。”
法拉奇又问:“当时您是否非常气愤,希望报仇?”
邓小平笑着说:“我这个人从来不大喜欢气愤,因为这是政治问题,没有气愤的必要,气愤也不解决问题。”
法拉奇又问:“对江青你觉得应该怎么评价,给她打多少分?”
邓小平回答:“零分以下。”
“那你对自己怎么评价呢?”
“我自己能够对半开就不错了,但有一点可以讲,我一生问心无愧,你一定要记下我的话,我是犯了不少错误的……”
法拉奇对邓小平更加敬佩,她又问了一个更加大胆的问题:“邓先生,像您这样的人为什么总是处于二把手的地位?”
邓小平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他笑着回答:“我现在的岗位没有影响我的工作。”他还向法拉奇透露,为了打破干部终身制,他和一大批老同志都将退居二线,让较年轻的人来担任国家领导人。
4个多小时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邓小平高兴地和法拉奇握手告别,她问法拉奇:“怎么样,我考试及格了吧?”
法拉奇回答:“精彩极了!”
法拉奇回到住处以后,依然激动不已,她对饭店的服务人员说:“邓小平简直就像我的父亲,我问什么问题他都能容忍。他还如此幽默,使我感到非常亲切!他是个伟人,他对一切问题了如指掌,每个问题都回答得很精彩……他真幽默,我喜欢他的风格,喔,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采访前法拉奇已经和中方达成了协议:稿件须经中方审阅,但中方保证全文发表。采访结束后,外交部派施燕华去北京民族饭店协助法拉奇整理录音和记录稿。
施燕华回忆说,在整理记录稿的那两天中,法拉奇几乎废寝忘食,不断地吸着烟,完全没有意识到别人的存在,饿了就吃自己带来的三明治和饼干,房间里的矿泉水很快喝光了,她也想不到让服务员送几瓶上来。
整理笔记期间,法拉奇经常就中英文的翻译和施燕华发生争论,她曾问施燕华:“邓小平先生谈话时说‘这个’,‘这个’是什么意思?”
施燕华感到啼笑皆非,她回答说:“‘这个’只是中国人讲话中的口头语,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但法拉奇却坚持说:“‘这个’很好,我一定要把它写进去。”
在施燕华的帮助下,法拉奇很快完成了录音稿的整理,长达5227字的访谈的第一部分发表在1980年8月31日出版的《华盛顿邮报》上,第二天,采访的第二部分共计4991字,更是登上了《华盛顿邮报》的头版,对全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这次谈话在国内也产生了巨大反响。不久以后,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后来佩尔蒂尼访华时,邓小平真诚地对他说:“你们意大利有一位很伟大的女性,一个很伟大的法拉奇!”
对法拉奇而言,这可谓是她一生中最成功的采访,她晚年曾回忆说:“我对邓的采访是独一无二的,我很少发现如此智慧、如此坦率和如此文雅的人,邓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
从头到尾,一直在听
伟人邓小平,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