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凌贵兴的老宅,本来也在务德里司居住,因为他父亲发了大财,所以又在省城盖造了房屋。贵兴借读书为名,在省城住的时候居多,就是家眷,也是时常往来两面。此次因同马半仙来看风水,就便回老宅去,所以打发半仙先走。
宗孔因为去省城伺候贵兴等榜,也多日未曾回家,此时向贵兴讨了差使,一同走下山来,送得贵兴回到老宅,自己也回家转。妻子谢氏埋怨道:“你好呀!一去七八天,也不管家里没柴没米。从前天起,灶上就没有起过烟了,闹得个儿啼女哭,叫我一个守着,你却一个人在外头乐呢!”宗孔道:“不要紧,我今天再到省城走一次,包你有好处。”谢氏道:“呸!饿也快饿死了,还讲好处呢!一连三天了,只在门前山芋摊上,赊了两斤山芋,就当一天米粮,还望你有好处呢!”宗孔侧着脸儿想了一想道:“家里还有甚么衣服没有?”谢氏道:“你好快活呀!还想有得当呢!要就在身上剥下来,索性大家打赤膊过日子。”宗孔道:“你不要性急。首饰呢,可还有点?”谢氏听了,立起来对准宗孔脸上狠命的啐了一口,又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拨了两拨道:“亏你羞也不羞!我陪嫁的几件首饰,哪一件不败在你手里?
你曾同我置过甚么来,害得我耳朵上戴了铜耳环子,头上插了铜压发簪儿,你要,就都拿了去!”说罢赌气,果然把那铜耳环,铜压发,除了下来,劈面掼去。宗孔嬉皮笑脸的拾起来,也不言语,往外就走。谢氏哭着说道:“天杀的!你索性把他掼了,等我铜的也没得戴,披着头发,光着耳朵,只当穿你这天杀的重孝!”
宗孔头也不回,一直走到贵兴家中,问道:“侄老爹!我来请一个示,比如天来肯让那所石室,侄老爹肯出多少价呢?”贵兴道:“闻得他们当日盖造的时候,不过一千多银子。此刻我为风水起见,说不得要多出几个钱,就是三四千也不要紧。他肯卖最好,不肯时,也不可勉强。不知叔父怎样说法?”宗孔道:“此事同他们女人说,是不中用的。我打算赶到省城,到他糖行里,同天来当面说。”贵兴道:“只是又累叔父奔走,如果事成,这中费用我格外从丰就是了。”宗孔道:“这有甚要紧!我即刻去张罗一件事就动身。”贵兴道:“叔父又要张罗甚么?”宗孔道:“不要说起,刚才我回家去,看看恰好柴也没了,米也缺了!”
说到这里,把那铜簪儿环儿故意半隐半现的,在贵兴眼前晃了一晃道:“拿这个去当了,好叫他们买起柴米来。”贵兴道:“叔父为了我的事,哪有叫叔父破费的道理?不必当,我这里拿去用吧。”说罢,拿出十两银子来,交与宗孔。宗孔道:“明日事成,请在中费里面扣回就是了,惭愧得很呢!我也不说谢了。”说罢,辞了出来,气忿忿的跑回家中,把银子往桌子旁一掼,直挺挺的坐着,瞪起了眼睛一言不发。谢氏走到桌子旁边一看,果然真是银子,便陪笑道:“官人!当真把那铜东西换出银子来,真是本事!”宗孔也不言语,把那铜簪儿环儿,劈面的掼了过去。谢氏连忙抬起来,又陪笑道:“宫人,我们老夫老妻,无意中的三言两语,何苦动了真气!倘使气坏了你,你叫我靠哪个呢!你吃了饭不曾?可要弄饭给你吃?你喜欢吃甚么菜?我去烦隔壁王妈妈来。”宗孔也不言语,抓了两块银子,约莫有一两多重,立起来就走。谢氏等他走远了,咕哝道:“天杀的!不受抬举!我看银子面上巴结他,他倒在老娘面前闹起脾气来了!”又大声嚷道:“王妈妈,王妈妈!有空么?叫了李婆婆、张嫂嫂,来打天九呀!我们那个东西又走了!大家来凑个兴儿,我要翻本呢!”
不提谢氏这里。且说宗孔离了家门,叫了一只小船,摇到省城,一径到第八甫天和糖行,来寻粱天来,原来粱天来自从南雄拆股以后,就在省城第八甫,开设天和糖行,自己带着兄弟君来,儿子养福,在行中经理一切,生意倒也兴旺。这一天,宗孔来到,名份上他是娘舅,天来兄弟是外甥,自然殷勤接待。寒喧既毕,宗孔道:“贤甥近来生意,想必兴隆,不知这糖行的利息有多少?”天来道:“利息本来甚微,不过所望销场多,就可望多中取利,亦不过敷衍罢了。”宗孔道:“此刻有一注生意,可以获到几倍利,不知贤甥愿做么?愿做的,我就说出来,不愿做的,我也兔开尊口了。”天来笑道:“哪里有几倍利的生意?除非是贩古董,可奈这个,愚甥不在行。”宗孔道:“这个虽不是贩古董,却也同古董差不多,只要贤甥肯做,我便说出来,什么在行不在行的。”天来道:“既承娘舅照应,又有甚么个利钱,哪里有不肯做的道理?只怕还是求之不得呢。”宗孔道:“你肯做,我就说了。我那位祈怕舍侄,今年乡拭,主考瞎了眼睛,没有中他。他心中不忿,请了一位极高明的风水先生名叫马半仙的,来看阴宅风水,据说风水十分好,应该要中一名状元,三名进士,……”天来见他忽然掉转话头,讲到风水上去,觉得不伦不类,暗暗好笑。因问道:”这是尊府的福地,才谈的是生意,怎么扯到这个上来?”宗孔道:“你不要性急:等我慢慢讲下来呀。后来又说可惜前面这座石室,挡住了风水,倘能把石拆平了,就要马上见功的。这石室就是贤甥的尊府,因此祈伯特地叫我来,与贤甥相商,请贤甥把这石室让与他。当日你令尊翁盖造这座石室,是我知道的,不过花了千把银子。我今天来时,到祈伯那里请示,问他肯出多少钱,他一口就出了三千。我想他功名心切,就是一万,也肯出的,贤甥若是肯卖时,一万银子包在我身上。可有一层,先要说明白,可是要三七分的,交易成了,你得七千,我得三千。贤甥,你千把银子的房子,卖了七千,不是几倍利么?”天来愕然道:“原来如此!但是这石室是先父手建,平时常常说起,他日无论家计如何,这石室不准毁卖,三代之内,必要保全。三代之外,人事变迁,也不能预为嘱咐的了。这是先父的话,此刻先父骨肉未寒,哪就好变卖?却想不到这房子,有碍贵府风水,好不令人为难!”
宗孔见天来言语之间,似乎活动,心中暗想,以为天来嫌其分润太多,因又说道:“如果贤甥肯让,分润一节,可以从长计议,不必一定三七,就是二八,也可商量。”天来道:“不是这等说,愚甥只碍着先父遗命,是以为难。”宗孔道:“贤甥之言差矣,父命虽重,却是早已死了,与其守着死父亲的遗命,毫无好处,何如徇了活亲戚之情义,发笔财呢?”君来听得不耐烦道:“娘舅!这是甚么话?人家只有晚辈不长进,败坏先人遗业,做长辈的出来禁止,禁止不从,还可以教训。怎么你做娘舅的,倒说出这般话来,怂恿愚甥们向不肖路上走呢!我弟兄两个,任凭怎么样,这房子是不变的。何况此刻靠着点小生意,还有饭吃呢,我看娘舅还是免开尊口吧。”天来的儿子养福插嘴道:“说来也是笑话,人家好好的住宅房子,又是碍了风水了!考试不得中,不怪自己心眼塞,倒说主考眼睛瞎了!若要中举,何不多读两篇文章,多临两行古帖,反来要买人家的房子!须知这房子底下,生不出个举人来呀!倒是我们近来商量要起造花园,没有地基,凌表叔的房子,恰好合式,不知他肯卖给我么?”天来一声喝住,对宗孔道:“小孩子的话,没有轻重,不要见怪!愚甥不敢不恪尊父命,望娘舅回去,多多拜谢祈伯,恕我有违尊命!
其实风水一节,虚无缥渺,不足凭信,何必以此撄心呢!”
宗孔受了君来养福两个抢白,正没有下场,今得天来转了个弯,便一言不发,搭讪着走了。天来也不挽留,送出大门而别。
天来转身,埋怨君来养福道:“就是不卖给他,也要好好的打发他,你叔侄两个,不该出言激怒他!你们可知谭村一带,乡民有两个歌谣,叫做‘不怕雷公,只怕宗孔;不怕菩萨,只怕祈伯’,他两个的行为,就可想而知;这宗孔的绰号,还叫做‘落地蜈蚣’,你们偏要碰到他头上,须防惹下祸来,我可不答应你们的!”一席话说得君来养福,默默无言。
且说宗孔受了一番抢白,没好气走了出来,叫了船,一口气摇到务德里司,舍舟登陆,一口气奔入贵兴家中,将天来、君来、养福各人说话,一字不讳,滔滔汩汩的说了出来。说罢,暗觑贵兴面色。贵兴叹道:“天来表兄,能恪守我姑丈遗命,在市井之中,可算难得!”宗孔以为贵兴必怒,谁知他一点也不怒,反赞美天来,不禁愕然道:“天来还情有可原,君来的话,就太岂有此理了!”贵兴道:“他说的本来也是正理。”宗孔着急道:“叵奈养福这厮,出言无状。”贵兴道:“小孩子们,懂得什么,何必同他计较!”宗孔道:“小孩子……说小也不小了,上二十岁的人,亲也娶过了,还小么?而且天来也岂有此理!听了他儿子的话,登时也翻过脸来,说我的儿说的不错,当日凌……侄老爹,你不要动气,这是我学梁天来说的,……他说当日凌贵兴的老子,本来是个穷光蛋,多亏了我父亲提携他起来。他此刻有了几个臭铜钱,就这么放恣起来,连我的房子也要想买起了,问他要脸不要脸?”贵兴听了,勃然大怒起来。
未知这一怒,怒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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