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印刷术与文学风尚新变
宋代盛行的雕版印刷与活字印刷,是中国文化发展史上一次革命性变化,深刻地影响到中国文学的阅读与创作。宋代文学呈现的浓厚书卷气象,与这种文字载体的变化密切相关。
雕版印刷出现于唐代,但仍属于初创期,应用范围相对有限,以日历、字书等通俗日用读物和佛教经文较为多见。北宋初期的几十年间,刻书依然不多,抄本仍扮演着重要角色。如韩琦,“少年时家贫,学书无纸,时印板书绝少,文字皆是手写”(焦竑《焦氏笔乘》)。苏轼《李氏山房藏书记》也说:“予犹及见老儒先生,言其少时《史记》《汉书》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到宋真宗、宋仁宗时,随着社会的安定、经济的发展、技术的完善,雕版印刷遂日益兴盛起来。宋真宗时,国子监书版十余万,是宋初的数十倍。宋仁宗时大量校刊各种史书、医书。欧阳修《论雕印文字札子》曾叹云:“近日雕板尤多。”除了雕版印刷的活跃,活字印刷术也发明了。据沈括《梦溪笔谈》所记,大约在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 1048),布衣毕昇创制了活字印刷,这一技术大约比德国古登堡使用铅活字早了四百多年。到宋神宗时,解除了擅刻书籍的禁令,出版自由,各种印本大幅增多。刻本已不再是稀罕之物,士人获取书籍也不再是什么难事。到了南宋,印刷术达到极盛。北宋印刷业还集中并局限于几个主要地区,南宋印刷业则活跃于全国各地,并形成一系列著名的印刷中心,如浙江、四川、福建等地,刻书最多,也最为有名。书籍的种类极为丰富,既有经史经典,也包括科举应试之书、百姓日用之书等。
书籍数量成倍增长,从珍稀罕见、不易复制,变得数量丰富、传播迅速。宋代的公私藏书也因此得到极大的发展。不但皇家秘阁和州县学校藏书丰富,私人藏书更是日益兴盛,出现了许多藏书家。曾任参知政事的宋绶及其子宋敏求藏书多达三万卷。不少士人为了到宋家借阅图书,就在宋家居住的开封春明坊一带租房,由于租房人多,致使这一带的房租比别的地方贵出一倍。南宋的叶梦得,其藏书“逾十万卷”。晁公武、尤袤、陈振孙等,不仅藏书极富,而且分别编成《郡斋读书志》《遂初堂书目》《直斋书录解题》等以私人藏书为对象的目录学专书,成为藏书史和目录学史上的重要事件。
宋朝的右文政策与科举制的成熟,进一步推动了这场技术革命。宋太祖赵匡胤虽为后周禁军将领,却深深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虽在军中,手不释卷。他不但认为宰相须用读书人,就连军事机构的枢密院长官,也由文臣担任。宋太宗继承并发展了太祖的重文政策,进一步兴文教,抑武事,扩大科举取士,发展教育事业,大力编纂、刻印、收集图书,促进学术文化的繁荣。宋朝几位创业垂统的皇帝,重视文治的政治倾向影响了两宋三百多年。尤其是在科举成为入仕的最重要途径后,读书成为士人取得自身社会资格的依据,形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知识崇拜。而印刷术的发展,则使知识普及程度大大提高。
阅读,不再是取得仕途的唯一目的,而是一种精神享受。黄庭坚说:“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苏轼《记黄鲁直语》)苏轼诗说:“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苏轼《和董传留别》)满腹诗书不但是士人身份的证明,更是士人生命的重要支点。
有宋一代,书籍的刊刻与流通非常便利,读书可以说已成为士人最基本的生活方式。杜甫自诩“读书破万卷”(《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对宋代士人而言,这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王安石称自己无所不读。如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人,读书之多,学问之博,都超越前代众多文人。欧阳修不但读书多,而且以读书为人生第一乐事,终日伏案。据陈岩肖《庚溪诗话》记载,有人对宋神宗说,苏轼之才可与李白相比,宋神宗回答:“不然,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论诗歌的天才,李白、苏轼或可比肩。而论学识的渊博,则李白不如苏轼。陆游,甚至将书房命名为“书巢”,饮食起居,与书相伴。宋人讲究“无一字无来处”(黄庭坚《答洪驹父书》),形成“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的特点(王若虚《滹南诗话》),都是以博览群书为基础。宋人以博学相尚。宋诗之所以形成 “以才学为诗”特色,也正是植根于此。哪怕是对“以才学为诗”有所异议的严羽,却也不得不承认,诗歌“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沧浪诗话》)。
宋人的学识积累,不仅体现为典故的妙用、征引的广博,更体现在思想的深刻、格局的宽阔以及境界的高远。罗大经说:“凡作文章,须要胸中有万卷书为之根柢,自然雄浑有筋骨,精明有气魄,深醇有意味,可以追古作者。”(《鹤林玉露》)黄庭坚评苏轼词时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跋东坡乐府》)宋代文学所以能有新的面貌,新的格局,都与当时书籍的普及有直接关系。
以科技发展、思想多元为基础,文学的综合优势也在这一时期凸显出来。诗、词、古文、骈文、赋以及话本、诸宫调等通俗文学,各种文类共存共荣,交相辉映。就诗而言,宋诗在繁盛的唐诗之后,另辟蹊径,形成独特的“宋调”,与唐诗双峰并峙,成为古典诗歌两大美学范式。宋代以后的诗歌,虽也有发展,却大体未能越出唐宋诗的范围。词在宋代发展可谓登峰造极,不但在题材内容和风格倾向上开拓了广阔的空间,而且在词调、字声、句读、章法等方面建立起严格的典范。这一时期的散文也取得辉煌成就。在唐代散文发展基础上,宋代散文很好地处理了文与道、难与易、骈与散等关系,在实用与审美之间取得难得的平衡,实现叙事、抒情、议论的水乳交融,既切于实用,又具备行云流水之美。宋代骈文吸纳古文创作手法,化散入骈,以流动的气势、明畅的风格,形成骈文史上独具一格的“宋四六”。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文化在高度繁荣的同时,“破体为文”中又隐含转型因素。“破体”实际上是以“尊体”为基础的。“破体”的前提,是各文体范型的成熟与定型,已具备相对稳固的体制与特性。因此,“破体”与“尊体”这对既相互矛盾又相互促进的复杂倾向,恰恰体现了文学在这一时期由整合到转型的系列演进。新的经典范型以及新的审美趣味,也就在这样的背景中得以孕育成长。譬如,宋代诗歌中,有不少描写日常琐细生活,从中寻找诗料与诗意,文人的笔墨纸砚、茶酒饭点,劳动者的水车、秧马,以致理发、洗足、服药、打瞌睡、肚子痛的日常生活中的涓滴细事,一一被纳入宋人视野。对日常生活以及个人化生命感受的关注与表达,使得诗歌更为频繁地呈现具体的人生情境,从而带上了私人生命史和生活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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