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深度丨网红淄博的AB面

淄博火了。

这座烟火城市以其接地气的服务、特色的烧烤方式和低廉的物价圈粉无数。但也有人对“城市顶流”这一头衔表现出担忧：小马扎上的食客风潮，能否真的烧红这座工业城市的经济火苗？

↑五一期间，淄博八大局便民市场日待客量激增

流量背后，这座人口约470万的中型城市，在今年“五一”假期迎来了超出自身接待能力的游客数量。过去普通的八大局便民市场，在此期间日待客量超18万人次。几乎每个烧烤摊外，等待入场的食客都需要排上2-3个小时。

现象级旅游热潮下，本地人的心态却呈现出AB两面，他们感慨并珍惜这座小城窜红背后的来之不易。但也因无数标签“加持”，作为代表城市形象的本地人，一言一行里都更加谨慎，担心言行不妥恐将成为淄博“害群之马”。

同时，也有越来越多当地人搞不明白，那些真正代表淄博风采的特产和历史文化潮流，却为何没能像一个网红“紫米饼”那样受欢迎？一旦烧烤热潮过去，淄博还能把什么“送给”远方的客人？

感恩游客与形象担忧相交错

“做得不好，就是在给家乡抹黑”

“您知道我们的投诉电话吧？要是打车遇到绕路，司机态度不好，您可以拨打0533—12345反映情况。”今年“五一”黄金周，红星新闻记者来到“流量热城”山东淄博。坐进当地第一辆出租车，司机黄师傅主动提醒记者可以投诉。

在约20分钟的车程里，黄师傅还充当起了一名导游，热情介绍当地特色，哪条街上的炒锅饼好吃，哪里的烧烤摊排队不那么长。“欢迎你到淄博来”是这一个多月以来，黄师傅说得最多的话。

↑山东淄博，远道而来的食客搭出租车到网红烧烤店撸串 图据视觉中国

淄博的持续出圈，让黄师傅成为直接的受益者，“以前一个月能挣5000多块钱，现在月入上万轻轻松松。”收入的增长也提升了黄师傅的干劲儿，“现在每天都出车，不想休息，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不愁没客人。”忙起来的时候，黄师傅常常忘记停下来吃一顿午饭。

在过去，月入过万对黄师傅似乎有些遥远。根据淄博市统计局的数据，2022年，淄博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44885元，换算到每月，当地居民的可支配收入不足4000元。而从今年3月下旬开始，黄师傅明显感受到了收入的增长，进入4月更是有些“供不应求”。

↑暖心的淄博人专门为食客在中心位置架设了观光和留影平台 图据视觉中国

然而，来之不易的旅游热潮也悄然给黄师傅带来压力，尤其在服务游客时，他唯恐给淄博丢脸，“看到非本地车牌不敢不让，外地车加塞也不能生气，遇到不太友善的乘客也要态度热情……”年近半百的黄师傅在“好客山东”的标签下，逐渐收敛起过去的脾气，哪怕偶尔是遇到无礼的乘客，他也尽量满足，“有到站要求帮着把行李送上楼的，还有夜里喝多吐车上，我们也不敢加收什么服务费。”

在过去，如果有乘客因呕吐物弄脏汽车，司机往往会要求对方补偿清理费。但现在，黄师傅选择自行承担。这并非来自市政府相关管理部门或出租车公司的硬性要求，而是黄师傅给自己加的标准。

“现在全国都盯着淄博，我们要做得不好，就是在给家乡抹黑。”正是这样的想法下，黄师傅现在尽量满足每一位远道而来客人的诉求，“我可不想被别人拍下视频发到网上，让别人说我抹黑淄博。”黄师傅知道，眼下淄博人的点滴，都会在舆论场上被放大。

↑5月2日，淄博火车站免费为游客送水、送鲜花，让外地游客感受到山东人的热情 图据视觉中国

而这样的自我“职业素养提升”，如今已成为淄博大部分服务行业从业者给自己定下的硬指标。他们害怕在别人的手机摄像头里，自己会不小心成为不那么“好客”的淄博本地人。

“我们也有委屈，但我们确实不敢说。”位于八大局便民市场附近一家烧烤店的店主耿老板，向记者说起了最近店里的压力。由于客流量过大，导致食客会在店外长时间等待，不耐烦的心情总会有，而忙着做烧烤的耿老板，就不得不一直回复食客的提问，“我们到底还要等多久？”

耿老板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能做的就是孕妇、老人、抱孩子的家长优先，尽量说服年轻人往后排。”

营业一年多以来，耿老板从没遇到过这一个多月来的“盛况”，来吃午饭的人早上8、9点就开始排队，来吃晚饭的人下午4、5点就开始排队。面对大量涌入的客流，耿老板也不断优化方案，“增加餐桌数量、呼吁大家拼桌，实行拿号排队，每天限流放号，赠送小吃饮品……“所有办法都想了一遍，我们也不可能催顾客走，所以翻台率就这么多，现场依旧会大排长龙。”

↑“五一”假期第二天，在八大局便民市场附近一烧烤大院门前，人们排队等候进场 图据视觉中国

长久排队让顾客失去耐心，耿老板很能理解，“只是我们一边顾着烤肉，一边还要上菜，同时还要回复各种问题，实在是有些应付不来。”耿老板很感激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无数次打断烹饪去回答重复的问题，也让他心力交瘁，“害怕分心上错菜，害怕烤焦烤胡了，味道搞错了，顾客都要怪的。”

耿老板和店员们都担心自己忙中出错：“要是态度不好，上错或者少上了菜，一旦被放上网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全白费了。”

火爆流量与冷清特产冰火两重天

“真正的本地特色没有受到太多关注”

5月1日上午，从外地回淄博老家的大学生小周，也跟风在家门口的一家早餐店买紫米饼。10元5大块，不算贵。但作为土生土长的淄博男孩，这却是小周第一次尝到网红“紫米饼”的味道。生活在淄博21年，紫米饼从未出现在小周认为的“本地特色美食列表”中。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要来淄博吃紫米饼，还有很多同学问我淄博哪家店的紫米饼最正宗，但这不是淄博正宗小吃。”小周直言。

↑4月30日，淄博八大局便民市场地的网红紫米饼 图据视觉中国

到淄博旅游，吃一份紫米饼、买一碗炒锅饼、尝一口牛奶棒，然后拍照打卡上传社交媒体，似乎正成为外地游客不虚此行的标示。但对于这些突然火起来的食物，部分本地人却不能理解，甚至没有吃过。就连小周购买紫米饼的早餐铺子，也是在4月下旬才应景推出了这份“当地特色小吃”。

这些食物是怎么火起来的？似乎没有确切的路径可供回溯。一位当地市民李先生认为，这或许与一些网红在八大局便民市场里的试吃和称重视频有关。而在八大局便民市场里，被网红博主B太带着公平秤探访的炒锅饼店，也大大方方挂起新招牌“B太唯一指定门店”，同时放上店主与“B太”合影的照片。

那是一条被现象级传播的探店视频。B太作为抖音拥有超千万粉丝的“打假博主”，在今年4月8日发布了淄博八大局“公平秤测试”视频。视频中，“B太”测试了八大局便民市场多个商铺，发现均无缺斤少两便民的现象，颠覆不少网友认知。

该视频获得了超300万次点赞，也是通过这条视频，炒锅饼的生意开始爆红，八大局便民市场里的炒锅饼店铺一家接着一家的增开。同样的热炒现象也发生在紫米饼和牛奶棒的营销之中。

2023年5月1日，在山东省淄博市张店区八大局便民市场内，游客排队购买炒锅饼。图据ICphoto

不仅仅是小吃，自八大局便民市场内的“鸭头小哥”因颜值身材出众爆火后，淄博街头新增了多个摊卤鸭头的摊店。有人戏称：“只要你想吃，走不到千米一定能看见一个卖鸭头的。”

红星新闻记者也在人满为患的八大局便民市场里看到，一条并不绵长的街道上挤着多个紫米饼、牛奶棒、炒锅饼等店铺。这些店铺外无一例外都排着长队，手机被高高举过头顶，直播着这些小吃的制作和品尝。

一位家住八大局附近的居民告诉记者，最近一个月，八大局便民市场的门面不断换新，自己常去的一家蔬菜摊，在五一节前也改成了紫米饼店，自己也是最近才尝了尝这份“淄博特色小吃”。

“或许是美味推荐，或许是称重准确，这些食物在网络的助推下，成为新晋淄博美食弄潮儿。”这位居民表示。

但如果有人请本地人李先生推荐淄博美食，他更愿意让客人们尝一尝博山牛肉干、周村烧饼，还有博山的景德东糕点。在李先生的记忆里，这些熟悉的味道，才更代表家乡淄博的风采。

↑景德东糕点 图据淄博广播电视台

“我们本地人逢年过节都会买景德东的糕点来吃，送人也会选这个。”李先生说，很多外地游客到博山会去尝一尝博山菜、买一些博山琉璃制品，但却鲜有人问津景德东糕点。而事实上，景德东糕点在2021年已被列入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而在同样火起来的淄博周村区，出圈的也并非是被当地人熟知的周村烧饼。五一期间记者看到，在一条开设多家周村烧饼店铺的街道上，没有一家需要排队。前来购买烧饼的顾客大多为山东省内年龄稍长的市民，“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周村烧饼，来淄博肯定要买些回去的。”

↑淄博周村区的某周村烧饼专卖店，并未出现火爆排队购买场景

周村区的烧饼店里，不见年轻人来视频照片打卡，也少了八大局便民市场里的争先恐后。一家烧饼店的老板娘认为，没有突然爆火的流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是地道传统美食，有稳定的客流，山东本地人来都会慕名买烧饼。”

这位老板娘觉得，爆火或许会引来更多商家的加入，但也有可能会带坏周村烧饼的招牌。火热后的冷淡或许是一种必然，而真正意义上的传统特色美食，不会被遗忘和抛弃。

当然，周村区同样是外地游客必打卡的淄博旅游线路，但更多外地游客到这里，是为了在“绿豆糕大爷”的三轮车上买到一份豆蜜糕，并发布一段“追大爷成功”的流量视频。

商业化“打卡地”与便民市场博弈

“八大局变网红街，便民市场能否便民？”

在淄博市民李先生的记忆里，八大局便民市场就像是一个杂货集市，承载着大部分淄博张店区市民的厨房所需，“这里原本什么都有卖，蔬菜水果、海鲜肉类、米面粮油、小吃熟食，五金杂货……应有尽有。”但近一个月时间里，家住八大局附近的李先生，已经很久没有进入市场，“一是人多太挤了，二是想买的日常用品买不到了，市场里都改成了网红小吃店。”

↑5月2日，八大局便民市场客流汹涌，人头攒动 图据视觉中国

这并不是李先生一个人的感受。面对红星新闻记者的询问，住在八大局附近的居民，口中多少藏着些抱怨，但几乎每个人都会不断重申，“我们绝不是反对大家来八大局，我们非常欢迎外地朋友到淄博旅游，八大局火了我们很高兴。”

八大局便民市场，位于淄博张店区共青团东路北二巷，曾是当地八个政府部门的所在地，市场也因此而得名。大约30年前，淄博城区里的流动摊贩们在这里自发摆摊，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一家便民市场。

原本在城市中普普通通的便民市场，却在近段时间成了淄博客流高地，尤其五一期间的日客流量能达到15万以上。市场外交通管制，大排长龙，市场内游人摩肩擦踵，有人载歌载舞、有人直播探店，这里已被网友们戏称为淄博“新晋5A级景区”。

但没人能说清楚八大局便民市场具体是哪一天火起来的，也讲不清是怎么火的。对于更多淄博本地人而言，这座市场曾经的名片是物美价廉、东西齐全，“我们每隔一周要去八大局进货，因为那里可以一站买全，东西也便宜。”开在八大局便民市场2公里外的一家小餐饮店老板说，这里过去是不少摊贩进货的地方，但现在已经没人敢去了。

住在八大局周边的居民，遇到的麻烦似乎更多。家在八大局便民市场周边的杨阿姨，过去一直在这个市场购买每日所需，但这里爆火后，她常光顾的水果店变成了紫米饼店，常买蔬菜的店也转卖柠檬水了。如今，她需要去更远一些的九级村便民市场采买日用食品。

“过去家里买的东西几乎全来自八大局便民市场，现在这里红火了我们也高兴，但是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杨阿姨说，过去来不及做饭时，家里的父母就会到这个市场买些熟食凑活一顿，一些便宜的居家服也能在市场里买到，还有些廉价的用品，为周边的外来人口提供了便利。

↑5月1日，八大局便民市场内，“我在淄博很想你”的网红标语随处可见 图据IC photo

但八大局便民市场近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附近居民熟悉的商铺变成一个个网红店，从炒锅饼、紫米饼、柠檬水的新生，到长沙臭豆腐、狼牙土豆、烤肠店的应声加盟，这座便民市场仿佛正走向另一重身份，犹如其他城市景区的“美食一条街”。

有人称赞于八大局的更新速度。在市场内，无数网友在街道上直播着，讲述着，品尝着，向外传递这座市场的新变化。但也有人对此表示惋惜，在这里转变成网红街道的过程里，那些提前退场的商家，和没能进驻的摊贩，都没能成功“分到一杯羹”。

“我听说这里的店铺转出价格已经高到38万一间了，我前些年转出去的时候，可没敢想能这么高。”此前在八大局便民市场做水果生意的王先生，在2022年初便将店铺转让了出去，具体的转让数字他不愿意多说，“如果按38万一间来算，那我至少少卖了10万。”

看着八大局的突然爆火，王先生也在五一期间特地回到他曾经的店铺看了看，红火的场面是他过去5、6年里难以想过的画面，“接手的老板之前还继续卖水果，现在改卖水果切了，外加再请个师傅卖点紫米饼。”王先生打听到，现在请一个紫米饼的师傅的人工价已经来到了每日600元左右，即便这样商家依旧有得赚。

八大局便民市场内，刚开业的八大局内第一家烧烤店生意格外火爆，不少慕名而来的游客即便排队到深夜，也可能因为店铺缺货悻悻而归。据北京青年报报道，一名八大局市场管理人员透露，这家烧烤店是老板花90万，盘下了六间门头改造所成，现在这里已成为八大局生意最好的店之一。但当记者在现场询问如今的店铺转让费，市场工作人员已不愿再多谈。

上涨后的店铺租让费用吓退了很多想进入市场做生意的年轻人。“我节前问到的价格是一间门店日租金500元，我确实没法承担。”利用下班时间摆摊卖酸梅汤的小刘，很早就嗅到了商机，4月初便在八大局便民市场门外卖各种饮品，“一杯酸梅汤4元，一杯柠檬水5元，一杯小酸奶3元。”小刘说，这样售价无法满足在八大局便民市场内摆摊的成本。

但五一节前，市场管理人员便不再允许小刘在市场门外摆摊，无奈之下她只好转战八大局附近一家网红烧烤店门口,“一晚上能赚300元左右，我觉得这样很好。”作为当地一名幼儿园教师，20岁出头的小刘每个月稳定收入不到3000元，但夜里摆摊的工作让她有了挣钱的副业，“过去我一直想考编，但这波淄博热潮让我发现了其他可能，考编的事就再等等看吧。”

↑在八大局网红烧烤店外摆地摊卖酸梅汤的小刘

流量爆火背后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众多新商家的进驻和市场的爆火带动着八大局方圆几公里内的酒店、民宿、餐馆甚至药店都人头攒动。但还能火多久，游客是否真的买账，同样是商家甚至淄博本地人心里的一个问号。

“热度一定会过去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烧烤店老板耿先生说，最近他知道的新开业的烧烤店已经不下10家，“有的是重操旧业，有些直接就是门外汉。”耿老板并不认为人人都能搭上这趟流量的快车，一旦热潮下去，这些密集开张的烧烤店将何去何从，没人能知道答案。

“我们是老店，有固定客源，没了外地人消费还有本地人支撑，最不济就是回到从前一个月挣几千块的时候。但刚营业的店铺却没有这样的基础，他们能不能顺利过冬，谁知道呢？”耿老板说。

而看着人流爆火的八大局便民市场，杨阿姨也担心这张淄博“新名片”有一天会被客人们遗忘，“我更希望这里能打造成真正有淄博特色的地点，而不是一条网红小吃街。这样的小吃街全国都有，但有几条小吃街能留住游客的心呢？”杨阿姨称，尽管生活有着不方便，但她仍希望淄博的明天，依旧可以温暖全国游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