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由个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金瓶梅》无意中为后继者设立了不少范式,其中最重要的,是在结构上:
比如由算命者来预告人物命运
比如由神仙来做人物的最后归结。
从写作角度说,这个做法可以人为构建一个逻辑链条,免得主线偏移;
对读者而言,则是有预期,有安全感,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确定价值观,凸显政治正确。
总之,一命二运三风水,人再努力,抗不过天意。
书到100回,大结局。
活着的自有穷通富贵,该死的却已经都死绝了。
书要结本,人要收梢,神仙也该出场了。
金瓶梅里的神仙是个高僧,叫普静。
放在佛教,“静”就是禅定;放在道教,“静”是静心。
换到儒家,则《大学》里有一段名言: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金瓶梅》大概成书于明代万历年间,三教基本归流,所以,“静”大致可以理解为“定心”。
但普静说的一点都不玄,根本不谈定心,而是结怨和解冤。
你等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汝当谛听吾言,随方托化去罢
没有大道理,没有以理服人,甚至连报应都不谈。
就一句话,别闹了。
几辈子的仇怨,生生死死,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能有啥用呢?能解得开谁的怨,平得了谁的冤?
道理,不谈就不谈吧。处理上,总要安慰一下读者脆弱的心吧?
可惜,完全没有:
潘金莲往东京城内黎家为女托生去也。没有惩罚,正常投胎。
李瓶儿往东京城内,袁指挥家托生为女。由平民而官家小姐,这是升级
春梅,往东京与孔家为女。由贱为良,也是升级。
西门庆,今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越去也。特意表达为次子,算是平替,略有薄惩。
李瓶儿和春梅,作恶不多,提拔一下也就罢了,怎么西门庆和潘金莲,下辈子还能混得这么好呢?
再看一个最倒霉的:
孙雪娥,今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去也。
城里不能呆,要去乡下,还特意注明是贫民。
不搞土改,她下辈子还是很惨。
当然,按佛教,自杀是重罪,但罪再重,杀的也是自己,西门庆潘金莲,手里都是若干条人命,堪称罪孽深重。
两相对照,褒贬自见。
何以如此厚此薄彼?
原因很简单,因为《金瓶梅》这部书,根本不相信因果报应。从作者角度说,他甚至是蔑视“善有善报“这类政治正确的。
所以,不用去管“孝哥”是不是西门庆投胎这种惊天BUG,也不用去看作者最后那段假惺惺的感慨,这些都是随口说的,别说认真,他连敷衍的诚意都没有。
他根本不关心。
如果把德与才放到“成功“这个天平上来衡量,”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整部书,我们看见官场、商场
看见花街柳巷和家中的宅斗
无论男女,无论何种身份地位,能够活下来,能够出人头地,靠的是最低的道德感,和最高的攻击性。
金瓶梅所描绘的世界,是一个人类的绞肉机。
鲁迅评《金瓶梅》,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
唯有了达世情,才会不抱幻想,才会冷峻,才会抽离一切主观情感,回归理性,敢于面对这真正的残酷。
《金瓶梅》是黑色的,没有光明,连神仙都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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