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眉小札 | 徐志摩书信 | 19250318(自西伯利亚途中)

爱眉小札 | 徐志摩书信 | 19250318(自西伯利亚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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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这是至今为止,最让自己不解,也更想去探寻答案的一封信。因为手头的三本书,一本没有,两本有,而且有的两个版本间的差异不仅仅是几个字。


下文的文字参照《爱眉小札》的版本进行校对,也同步在解释中列出了另一版本(《徐志摩书信新编》)中的文字内容。



小曼:


(1)

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


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会在梦里变出来。


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


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只我这傻瓜甘心抛去暖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境界里来叫苦!


(2)

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她了①。


小曼,你懂得不是?这一来柏林又变了一个无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②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


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③,梦魂都不得安稳。


(3)

但是曼,你们放心,我决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④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子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


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动摇的大天才,我这两年的文字生活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仆,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


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⑤”!


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


要知道堕落也得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更危险。


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的教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的恩主,又像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


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深潭,从此不得救度。


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


(4)

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静。


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


所以我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⑥)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


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


(5)

朋友像S. M他们⑦,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譬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哪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


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男朋友里真望我的,怕只有B. 一个⑧,女友里S. 是我一个同志⑨,但我现在只想望“她”⑩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问谁要去?


(6)

这类话暂且不提,我来讲些车上的情形给你听听——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说在这国际车上我独占一大间卧室舒服极了不是?


好,乐极生悲,昨晚就来了报应!昨夜到一个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长,我怎样也念不上来。


未到以前就有人来警告我说前站有两个客人上车,你的独占得满期了。


我就起了恐慌,去问那和善的老车役,他张着口对我笑笑说:“不错,有两个客人要到你房里,而且是两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谁!)


我说你不要开玩笑,他说:“那你看着,要是老太太还算是你的幸气,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哪里有好客人来。”


过了一程,车到了站。


我下去散步回来,果然,房间里有了新来的行李,一只帆布提箱,两大铺盖,一只篾篮装食物的,我看这情形不对,就问间壁房里人来了些什么客人,间壁住了肥美的德国太太,回答我“来人不是好对付的,先生这回怕要受苦了!”


不像是好对付的,唉?来了,两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脸,高的黑脸,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个像老母鸭,一个像猫头鹰,衣襟上都带着列宁小照的御章,分明是红党里的将军!


(7)

我马上赔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英语,青脸的那位一字不提,说了半天,不得要领。


再过一歇,她们⑪在饭厅里,我回房,老车役进来铺床,他就笑着问我,“那两位老太太好不好?”


我恨恨的说:“别趣了,我真着急,不知来人是什么路道?”


正说时,他掀起一个垫子,露出两柄明晃晃上足子弹的手枪,他就拿在手里,一头笑着说:


(8)

“你看,他们就是这个路道!”


(9)

今天早上醒来,恭喜我的头还是好好的在我的脖子上安着。


小曼,你要看了他们两位好汉的尊容,准吓得你心跳,浑身抖擞!


俄国的东西贵死了,可恨!车里饭坏的不成话,贵的更不成话,一杯可可五毫钱像泥水,还得看崽者大爷们的嘴脸!


地方是真冷,决不是人住的!一路风景可真美,我想专写一封《晨报》通信⑫,讲西伯利亚。


(10)

小曼,现在我这里下午六时,北京约在八时半,你许正在吃饭,同谁?讲些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


咳!我恨不得——不写了。一心只想到狄更生⑬那里看信去!


志摩 3月18日  Omsk



理解与解释:
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她了:这里的“她”是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

根据江苏人民出版社《徐志摩书信集》(2017年5月第1版)(未收录本信,这让人有些费解)的内容,胡适先生在《追悼志摩》中提及的诗人给张幼仪的那段文字: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是发生在1922年的3月,而那一年是徐志摩与张幼仪正式离婚的时间。

浙江古籍出版社《徐志摩书信新编》(2017年4月第1版)的内容则是:

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张幼仪了,我虽口硬,心头可不免发腻。”(直接指出姓名,还多了后面的一句)

太希望看到诗人手写的原稿,个人感觉,凭空修改原有的文字(比如:加入姓名等)是不应该的,完全可以采用注释的形式。(但无法证实)。

所以更倾向于推测,许是小曼在整理诗人日记时,顾及在世之人的感受,隐去了部分内容。

老头:应该就是泰戈尔先生吧,而他和诗人相约见面的地点是在意大利。

诗人在1925年3月4日出国前给小曼的信的开始就提到:“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愿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恋的想法走了完事。”

可见泰戈尔先生的来信相约至少是诗人游欧的原因之一。

身心两处:该是诗人身在外,而心在北京的“小曼”处吧。

而且两人的相识也就是这一年内的事情吧,否则哪来那时的“决绝”和现在的“不得安稳”呢。

欧游的教育:是自己略有疑惑,期望后续有更多了解的地方。比如:诗人究竟因何欧游?具体的行程安排和期间的文字记录。

泯然众人矣:令人想起王安石的《伤仲永》来。指原来的才华尽失,不再受关注,变得和普通人一样了。

看来诗人深知自己文字创作的源泉,以及安乐的害处,他那“灵魂里”的音乐,是源于“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仆”,还有就是他所想望的清幽的山林和如意的友人吧。

离家近些:诗人的家在浙江海宁硖石,能在西湖附近的山林中,自然比北京离家近,也离诗人喜爱的“清幽”更近。

朋友像S. M他们:在《徐志摩书信新编》中是“朋友像子美他们”。自己推测是黄子美。主要依据是《大众日报》上发表的韩石山先生的文章《新月社成立的准确日期》,相关内容截图如下:

文章(内可查看PDF版)的链接地址是:

http://paper.dzwww.com/dzrb/content/20211205/Articel06005MT.htm

男朋友里真望我的,怕只有B. 一个:《徐志摩书信新编》中直接是“男朋友里真望我的,怕只有张彭春一个”。

女友里S. 是我一个同志:《徐志摩书信新编》中直接是“女友里淑华是我一个同志”。

看来,“S”的谜题是破解了,大概率是凌淑华了。

专门又去翻看了《徐志摩书信新编》中1925年3月10日的书信内容,“最后有一句话,只有S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而小曼在3月14日和3月17日的日记中,都提到了“S”:

下午S来谈话,两人不知不觉说到晚上十一点才走,大家有相见恨晚的感想,痛快得很。(3月14日)

倒是前天S的几句话,引起我无限的怅惘……(3月17日)

解了“S”的迷,又引发自己更多的好奇,这张彭春又是怎样的一个人?而黄子美(晨报)在诗人的生活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就是“小曼”吧。恐怕是由于担心信件寄到北京后会被别人看到,才用了“她”。

这让人想起小曼3月17日的日记:在给我的信中虽然没有多讲,可是我都懂得的,爱!你那一个字一个背影我都明白的,我知道你一字一泪,也太费苦心了,其实你多写也不妨。

她们:在另一版本中是“他们”。

按理似乎该是“他们”,毕竟诗人已经与那两人见了面,是别有“列宁”像章的苏联红军的人。

当然,如果按车上服务员(老车役)的玩笑,是两位老太太,那就姑且用“她们”吧。

《晨报》通信:诗人在3月14日的信中提到:“我想给晨报写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车里写东西真不容易……”

也在3月4日的信中提及:“关于游历方面,我已经答应做《现代评论》的特约通讯员,大概我人到眼到的事物多少总有报告,使我这里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经验的利益。”

看来,诗人在这次出国期间,很可能为《晨报》《现代评论》都写过稿。

狄更生:是诗人在英国的朋友,他让小曼提前写信就是寄到那里的吧。

Omsk:参照《徐志摩书信新编》的注释,“Omsk西”是指“西伯利亚北部城市鄂本斯克。”

说明:江苏人民出版社的《徐志摩书信集》主要摘录的是诗人与林徽因、张幼仪、陆小曼、凌淑华的书信往来,但却没有1925年3月18日给陆小曼的这封信。

自己读这信的收获,一是又有了不少的线索,二是了解了诗人当时的内心想望及真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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