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绑架变成一桩生意

当绑架变成一桩生意

当绑架变成一桩可以被计算和预测的生意

原创 及发表 十一点半讲历史 2023-04-20

当两名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25岁的奥利感觉到仿佛有人在他后脖子的衣领里倒进了一堆冰块。他一向遵纪守法，警察找他的原因一定是因为他的父母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一周前刚刚离开英国到肯尼亚度假去了。

奥利的第一个念头是父母在肯尼亚出了车祸。但警察说他的父母没有出车祸，他们在一个小岛上游玩时被索马里绑匪绑架了。他父亲在第一天就被枪杀了，他母亲茱蒂丝还活着。

非洲，索马里，绑匪，枪杀。奥利一时间竟无法分辨到底这个消息比起车祸来究竟算更好还是更差。

奥利是家中的独生子，所以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英国外交部和反恐中心都派出了人，向他提供必要的支持。

在绑架发生一个月后，绑匪终于允许奥利跟母亲通了一个电话，来证明她还仍然活着。同时，绑匪也提出了他们的赎金要求：一千万美金。

每个国家在应对自己公民在海外被绑架时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对于法国和西班牙这样的国家来说，安全地把人质接回家是第一要务。这两个国家的政府通常会选择迅速地支付赎金。
当人质被解救回国后，法国总统还会在位于巴黎西南部的韦利济空军基地亲自迎接。
在法国人看来，跟一条人命相比，几千万美元完全不值一提。

当然，在赎金的实际支付过程中，法国政府会采取较为审慎的做法。政府很少直接出面支付赎金，通常是由某个企业老板代为支付，然后再由法国政府私底下进行补偿。赎金的金额也从来不会公开，以免刺激更多的绑匪去绑架法国公民。但归根到底，是的，法国政府愿意为了赎回自己被绑架的公民而支付一大笔钱。

英国和美国政府则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立场。他们拒绝跟绑匪进行谈判，也绝不支付任何赎金。他们认为支付赎金只会鼓励更多的绑匪去绑架本国公民。如果你是那个已经被绑架的英国公民，该怎么办呢？很抱歉，为了降低全体英国人在未来遭到绑架的概率，你只好先牺牲一下了。

奥利的母亲茱蒂丝就是那个只好先被牺牲一下的人质。英国政府是不会为了她向绑匪支付赎金的。不仅如此，如果绑匪跟恐怖组织有某种关联的话，就算人质的家属自掏腰包支付赎金也是违法的。

奥利陷入了窘境。英国政府不会支付赎金，他自己又绝无可能拿得出一千万美元。最后，眼看就要失去双亲的奥利在父亲的保险合同里找到了一个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去关注的条款：绑架赎金险。
是的，绑架赎金也有保险。在客户被绑架后，保险公司会替客户支付赎金。

对于保险公司来说，这个模式听起来就很不靠谱。绑匪会不会特意去绑架那些购买了绑架险的人，然后要求一笔很高的赎金？反正钱都是保险公司出的，家属也没有讨价还价的必要。最后的结果会是购买绑架险的客户更容易遭到绑架了，保险公司收到的保费也填不上赎金的无底洞。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具有创新精神的保险公司在精心设计了一些附加条件后向市场推出了他们的绑架赎金保险。这些附加条件包括：

1. 购买保险的客户有保密的义务，这样绑匪就无法刻意挑选那些买了保险的人进行绑架。 当一些公司为自己在战乱地区工作的员工购买这个保险时，甚至员工本人都不知情。如果被保险人刻意泄露，可以导致整份保险失效。

2. 客户必须自己先支付赎金，保险公司随后再进行赔付。并且赔付金额的上限不能超过客户的个人净资产。这样就等于给每份保险的赔付总额设置了一个上限。

这种保险在1960年代推向市场后，精准地满足了一些客户的需求。后来保险公司发现，被绑架者的家属在跟绑匪谈判时往往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敢乖乖地按照绑匪的要求准备高额赎金。如果保险公司花钱聘请谈判专家代表家属与绑匪谈判的话，往往可以大幅降低最终支付的赎金，同时谈判专家也可以利用自己的经验避免人质遭到虐待。保险公司省了钱，家属得到了专家的支持，双赢局面。

一开始，这种保险只是在欧洲市场销售，但它的市场规模很快就达到了上限。原因很简单，欧洲太安全了。

1982年，一名叫做米尔恩的英国保险商人决定到南美去开拓海外市场。他在伦敦的语言学校里学了一个月的西班牙语，然后就买了张机票飞到了哥伦比亚的首都波哥大。

抵达哥伦比亚的第一天，当米尔恩步行前去拜访他在这里的第一位潜在客户时，走在他前面的一名路人被人拖到街边乱枪打死了。目睹了这一幕的米尔恩深受震撼，他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在这里，肯定人人都想要买他的绑架保险。

以波哥大为基地，米尔恩把他的业务扩展到了整个南美洲。除了个人客户之外，很多大公司也会选择给那些派驻到危险地区的员工购买绑架保险。这种保险逐渐开创了一个世界性的市场。

按照业内的说法，有超过四分之三的世界五百强企业都曾经给自己的员工购买过这种保险，这其中就包括奥利的父亲。

奥利联系了保险公司，很快对方就派来了两名谈判专家。两名专家告诉奥利，这种事情他们见得多了。他们根据绑匪的国籍和身份就能大致推算出谈判所需要的时间和最终的金额。毕竟，这对于绑匪来说只是一桩生意。而生意，是有市场行情的。

英国警方让奥利考虑清楚，一旦保险公司的人介入的话，警方就会完全退出此事。因为英国政府的政策是不支持向绑匪支付赎金的。不仅如此，万一后面发现这些绑匪跟恐怖组织有关联的话，就连奥利自掏腰包支付赎金都将是违法的。因此，英国政府能够给奥利提供的最大的帮助就是不再过问此事。

在保险公司和英国政府之间，奥利最终选择了保险公司。保险公司的两名谈判专家说，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政府拥有近乎无限的资源，所以没办法用“我没有那么多钱”作为理由来跟绑匪讨价还价。在这种谈判中，代表个人的谈判专家反而拥有更多的灵活度。

在接下来与索马里绑匪的每一次通话前，谈判专家都会告诉奥利应该说些什么。在整个通话过程中，两名专家都坐在他的身边，指导他如何回应绑匪的要求。

即使是在谈判专家的协助下，人质家属往往也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跟索马里绑匪达成交易。因为时间是站在绑匪一边的。身处万里之外的绑匪完全没有被捕的风险。他们会给通过折磨人质来给家属施加压力，慢条斯理地推进谈判进程。直到确信已经榨干了家属的最后一分钱后，绑匪才会同意释放人质。如果过早地答应绑匪的赎金要求，反而只会导致对方反悔并进一步提高赎金。人质在关押数年后才被释放的案例并不少见。

在经过长达六个月的漫长谈判后，奥利终于把绑匪的赎金要求降到了60万英镑。这对于奥利来说也是一大笔钱。他最后勉强凑齐了这笔钱，其中一部分还是来自于他父亲的身故保险赔偿。这实在是让人感到愤怒和无奈：父亲被杀害所得到的赔偿金现在必须要交到杀害他的凶手手中。

保险公司的人陪奥利飞到了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然后又找了一名飞行员把赎金丢到了绑匪指定的地点。

在经历了七个月的囚禁之后，奥利的母亲终于得以返回英国。在这七个月里，她每天的食物只有一块腐烂的土豆和一小碗米饭。绑匪曾经两次威胁说第二天早上要处决她。

等到被解救回国时，她的体重已经暴跌至32公斤，一度虚弱到连杯子都举不起来。如果谈判再延长一两个月的话，她很可能就无法活着回来了。
保险公司按照约定赔付了赎金。奥利相信，如果没有保险公司的话，英国政府是不可能把他妈妈救回来的。对于他来说，保险公司的这些人是好人。

而在英美政府眼里，保险公司是大大的坏人。他们的这种做法简直就是在给未来的绑架推波助澜。美国财政部负责反恐行动的官员大卫·科恩曾多次游说欧洲各国政府，让他们不要为本国公民支付赎金，也不要允许保险公司支付赎金。美国人的逻辑是如果大家都坚持不付赎金，那绑架就变得无利可图了，慢慢地也就不会有人想要去绑架西方人了。

那已经被绑架的人怎么办呢？为了整个西方社会的安全、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极少数个体只好做出牺牲了。嗯，不知道这位名叫科恩的官员如果自己遭到绑架之后，是否还能继续坚持这一观点。

法国人会礼貌地听科恩陈述完他的观点，然后告诉他：“你说的或许有一些道理，但我们不能扔下自己的公民不管。”这不符合法国人的价值观。花点钱把本国公民救回来，这不丢人。
保险公司也反驳说，就算没有他们，那些大公司还是一样会派员工到那些危险的地方去工作。他们的保险至少能在某种程度上给员工提供一些保护和补偿。

况且很多人并不相信拒付赎金真的能减少绑架。绑匪在绑架西方人之前又不会先检查一下他们的护照，看看他们是哪国人。如果绑匪一下子绑架了一大群西方人，反而可能会把那些不付赎金的国家的人质先杀掉用来施加压力，然后再用剩下的人质跟那些愿意付赎金的政府慢慢谈判。

如果碰到这种情况，最好还是祈祷自己手里有一本法国护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