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7-26内外中风-6镇肝熄风汤
治内中风证(亦名类中风,即西人所谓脑充血证),
其脉弦长有力(即西医所谓血压过高),
或上盛下虚,头目时常眩晕,或脑中时常作疼发热,
或目胀耳鸣,或心中烦热,或时常噫气,或肢体渐觉不利,
或口眼渐形歪斜,或面色如醉,甚或眩晕,至于颠仆,昏不知人,移时始醒,
或醒后不能复原,精神短少,或肢体痿废,或成偏枯。
怀牛膝(一两) 生赭石(轧细,一两) 生龙骨(捣碎,五钱) 生牡蛎(捣碎,五钱)
生龟板(捣碎,五钱) 生杭芍(五钱) 玄参(五钱) 天冬(五钱)
川楝子(捣碎,二钱) 生麦芽(二钱) 茵陈(二钱) 甘草(钱半)
心中热甚者,加生石膏一两。
痰多者,加胆星二钱。
尺脉重按虚者,加熟地黄八钱,净萸肉五钱。
大便不实者,去龟板、赭石,加赤石脂一两(喻嘉言谓石脂可代赭石)。
风名内中,言风自内生,非风自外来也。
《内经》谓:诸风掉眩皆属于肝。盖肝为木脏,于卦为巽,巽原主风。
且中寄相火,征之事实,木火炽盛,亦自有风。
此因肝木失和,风自肝起。
又加以肺气不降,肾气不摄,冲气、胃气又复上逆。
于斯,脏腑之气化皆上升太过,而血之上注于脑者,亦因之太过,致充塞其血管而累及神经。
其甚者,致令神经失其所司,至昏厥不省人事。
西医名为脑充血证,诚由剖解实验而得也。
是以方中重用牛膝以引血下行,此为治标之主药。
而复深究病之本源,用龙骨、牡蛎、龟板、芍药以镇熄肝风。
赭石以降胃、降冲。
玄参、天冬以清肺气,肺中清肃之气下行,自能镇制肝木。
至其脉之两尺虚者,当系肾脏真阴虚损,不能与真阳相维系。
其真阳脱而上奔,并挟气血以上冲脑部,故又加熟地、萸肉以补肾敛肾。
从前所拟之方,原只此数味。
后因用此方效者固多,间有初次将药服下,转觉气血上攻而病加剧者,
于斯加生麦芽、茵陈、川楝子即无斯弊。
盖肝为将军之官,其性刚果,若但用药强制,或转激发其反动之力。
茵陈为青蒿之嫩者,得初春少阳生发之气,与肝木同气相求,泻肝热兼舒肝郁,实能将顺肝木之性。
麦芽为谷之萌芽,生用之亦善将顺肝木之性使不抑郁。
川楝子善引肝气下达,又能折其反动之力。
方中加此三味,而后用此方者,自无他虞也。
心中热甚者,当有外感,伏气化热,故加石膏。
有痰者,恐痰阻气化之升降,故加胆星也。
【煎厥+大厥+薄厥
按:内中风之证,曾见于《内经》,而《内经》初不名为内中风,
亦不名为脑充血,而实名之为煎厥、大厥、薄厥。
今试译《内经》之文以明之,
《内经》脉解篇曰:肝气当治而未得,故善怒,善怒者名曰煎厥。
盖肝为将军之官,不治则易怒,因怒生热,煎耗肝血,
遂致肝中所寄之相火,掀然暴发,挟气血而上冲脑部,以致昏厥。
此非因肝风内动,而遂为内中风之由来乎?
又:《内经》调经论曰:血之与气,并走于上,此为大厥,厥则暴死。
气反则生,气不反则死。
盖血不自升,必随气而上升,上升之极,必致脑中充血。
至所谓气反则生,气不反则死者,盖气反而下行,血即随之下行,故其人可生。
若其气上行不反,血必随之充而益充,不至血管破裂不止,犹能望其复苏乎!
读此节经文,内中风之理明,脑充血之理亦明矣。
又《内经》生气通天论曰:阳气者大怒则形绝,血宛(通郁)于上,使人薄厥。
观此节经文,不待诠解,即知其为肝风内动,以致脑充血也。
其曰薄厥者,言其脑中所宛之血,激薄其脑部,以至于昏厥也。
细思三节经文,不但知内中风,即西医所谓脑充血。
且更可悟得此证治法,于经文之中,不难自拟对证之方,而用之必效也。
特是证名内中风,所以别外受之风也。
乃自唐宋以来,不论风之外受内生,浑名曰中风。
夫外受之风为真中风,内生之风为类中风,其病因悬殊,治法自难从同。
若辨证不清,本系内中风,而亦以祛风之药发表之,其脏腑之血,必益随发表之药上升,则脑中充血必益甚,或至于血管破裂,不可救药。
此关未透,诚唐宋医学家一大障碍也。
【河间主火
迨至宋末刘河间出,悟得风非皆由外中,遂创为五志过极动火,而猝中之论。
此诚由《内经》“诸风掉眩皆属于肝”句悟出。
盖肝属木,中藏相火,木盛火炽,即能生风也。
大法以白虎汤、三黄汤沃之,所以治实火也。
以逍遥散疏之,所以治郁火也
(逍遥散中柴胡能引血上行最为忌用,是以镇肝熄风汤中只用茵陈、生麦芽诸药疏肝)。
以通圣散(方中防风亦不宜用) 、凉膈散双解之,所以治表里之邪火也。
以六味汤滋之,所以壮水之主,以制阳光也。
以八味丸引之,所谓从治之法,引火归源也(虽曰引火归源而桂、附终不宜用)。
细审河间所用之方,虽不能丝丝人扣,然胜于但知治中风不知分内外者远矣。
且其谓有实热者,宜治以白虎汤,尤为精确之论。
愚治此证多次,其昏仆之后,能自苏醒者多,不能苏醒者少。
其于苏醒之后,三四日间,现白虎汤证者,恒十居六七。
因知此证,多先有中风基础,伏藏于内,后因外感而激发。
是以从前医家,统名为中风。
不知内风之动,虽由于外感之激发,然非激发于外感之风,
实激发于外感之因风生热,内外两热相并,遂致内风暴动。
此时但宜治外感之热,不可再散外感之风。
此所以河间独借用白虎汤,以泻外感之实热,而于麻、桂诸药概无所用。
盖发表之药,皆能助血上行,是以不用,此诚河间之特识也。
吾友张山雷君(江苏嘉定人),当世之名医也。
著有《中风斠诠》一书,发明内中风之证,甚为精详。
书中亦独有取于河间,可与拙论参观矣。
【东垣主气
【丹溪主湿
后至元李东垣、朱丹溪出,
对于内中风一证,于河间之外,又创为主气、主湿之说。
东垣谓人之元气不足,则邪凑之,令人猝倒僵仆,如风状。
夫人身之血,原随气流行,气之上升者过多,可使脑部充血,排挤脑髓神经。
至于昏厥,前所引《内经》三节文中已言之详矣。
若气之上升者过少,又可使脑部贫血,无以养其脑髓神经,亦可至于昏厥。
是以《内经》又谓:上气不足,脑为之不满,耳为之苦鸣,头为之倾,目为之眩。
观《内经》如此云云,其剧者,亦可至于昏厥。
且其谓脑为之不满,实即指脑中贫血而言也。
由斯而论,东垣之论内中风,由于气虚邪凑,
原于脑充血者之中风无关,而实为脑贫血者之中风,开其治法也。
是则河间之主火,为脑充血;
东垣之主气,为脑贫血,一实一虚,迥不同也。
至于丹溪则谓东南气温多湿,有病风者,非风也。由湿生痰,痰生热,热生风。
此方书论中风者所谓,丹溪主湿之说也。
然其证原是痰厥,与脑充血、脑贫血皆无涉。
即使二证当昏厥之时,间有挟痰者,乃二证之兼证,非二证之本病也。
又按:其所谓因热生风之见解,似与河间主火之意相同,而实则迥异。
盖河间所论之火生于燥,故所用之药,注重润燥滋阴。
丹溪所论之热生于湿,其所用之药,注重去湿利痰。
夫湿非不可以生热,然因湿生热,而动肝风者甚少矣。
(肝风之动多因有燥热是则二子之说,仍以河间为长也。)
【虢国太子尸厥
又读《史记》扁鹊传,所治虢太子尸厥证,亦系内中风,而实为内中风之上盛下虚者。观其未见太子也,而谓太子“其耳必鸣,其鼻必张。”
其所以耳鸣、鼻张者,实因脑中气血充盛之所排挤,岂非上盛乎。
及其见太子也,则谓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
所谓上有绝阳之络者,即谓脑中血管,为过盛之气血排挤,将破裂也。
所谓下有破阴之纽者,盖谓其下焦阴分亏损,不能吸摄其阳分,是以其真阳上脱,挟气血而充塞脑部也。
观扁鹊之所云云,虢太子之尸厥,其为内中风之上盛下虚者,确乎无疑。
当时扁鹊救醒虢太子,系用针砭法,后亦未言所用何药。
今代为拟方,当于镇肝熄风汤中,加敛肝补肾之品。
若方后所注加萸肉、熟地黄者,即为治此证之的方矣。
按:此证若手足渐觉不遂,口眼渐形歪斜,是其脑髓神经已为充血所累,其血管犹不至破裂也。
若其忽然昏倒,移时复醒者,其血管或有罅漏,出血不多,犹不至破裂甚剧者也。
若其血管破裂甚剧,即昏仆不能复苏矣。是以此证宜防之于预,当其初觉眩晕头疼,或未觉眩晕头疼,而其脉象大而且硬,或弦长有力,即宜服镇肝熄风汤。
迨服过数剂后,其脉必渐渐和缓,后仍接续服之。
必服至其脉与常脉无异,而后其中风之根蒂始除。
若从前失治,至忽焉昏倒,而移时复苏醒者,其肢体必有不遂之处。
盖血管所出之血,若黏滞其左边司运动之神经,其右边手足即不遂。
若黏滞其右边神经,而左边手足即不遂(左边神经管右半身,右边神经管左半身)。
若左右神经皆受伤损,其人恒至全体痿废。
治之者,亦宜用镇肝熄风汤。服至脉象如常,其肢体即渐能动转。
然服过数剂之后,再于方中加桃仁、红花、三七,诸药以化其脑中瘀血,方能奏效。
又按:此证自唐宋以来,浑名之曰中风。
治之者,亦不分其为内中外中,而概以风药发之,诚为治斯证者之误点。
至清中叶王勋臣出。对于此证,专以气虚立论。
谓人之元气,全体原十分。有时损去五分,所余五分,虽不能充体,犹可支持全身。
而气虚者经络必虚,有时气从经络虚处透过,并于一边,彼无气之边,即成偏枯。
爰立补阳还五汤,方中重用黄芪四两,以峻补气分,此即东垣主气之说也。
然王氏书中,未言脉象何如。
若遇脉之虚而无力者,用其方原可见效。
若其脉象实而有力,其人脑中多患充血,而复用黄芪之温而升补者,以助其血愈上行,必至凶危立见,此固不可不慎也。
前者邑中有某孝廉,右手废不能动,足仍能行。
其孙出门,遇一在津业医者甫归,言此证甚属易治,遂延之诊视。
所立病案言脉象洪实,已成痪证无疑。
其方仿王氏补阳还五汤,有黄芪八钱。服药之后,须臾昏厥不醒矣。
夫病本无性命之忧,而误服黄芪八钱,竟至如此,可不慎哉。
五期《衷中参西录》第5卷中,有论脑充血之原因及治法,且附有验案数则,其所论者,实皆内中风证也。宜与上所论者,汇通参观。
刘铁珊将军丁卯来津后,其脑中常觉发热,时或眩晕,心中烦躁不宁,脉象弦长有力,左右皆然,知系脑充血证。
盖其愤激填胸,焦思积虑者已久,是以有斯证也。
为其脑中觉热,俾用绿豆实于囊中作枕,为外治之法。
又治以镇肝媳风汤,于方中加地黄一两,连服数剂,脑中巳不觉热。
遂去川楝子,又将生地黄改用六钱。
服过旬日,脉象和平,心中亦不烦躁,遂将药停服。
又天津铃铛阁街,于氏所娶新妇,过门旬余,忽然头疼。
医者疑其受风,投以发表之剂。其疼陡剧,号呼不止。其翁在中国银行司账,见同伙沈君阅五期《衷中参西录》,见载有脑充血头疼诸案,遂延愚为之诊视。
其脉弦硬而长,左部尤甚。知其肝胆之火上冲过甚也。
遂投以镇肝熄风汤,加龙胆草三钱,以泻其肝胆之火。一剂病愈强半,又服两剂,头已不疼,而脉象仍然有力。遂去龙胆草,加生地黄六钱。又服数剂,脉象如常,遂将药停服。
【附录】
湖北天门崔兰亭君来函:张港杨新茂粮行主任患脑充血证,忽然仆地,上气喘急,身如角弓,两目直视。全家惶恐,众医束手,殓服巳备,迎为诊治。遵先生五期建瓴汤原方治之,一剂病愈强半,后略有加减,服数剂,脱然痊愈。
按:此镇肝熄风汤,实由五期中建瓴汤加减而成。
故附录其来函于此,俾医界同人,知此二方,任用其一,皆可治脑充血证也。
或问:
中风无论内外,其肢体恒多痿废,即其经络必多闭塞,
而方中重用龙骨、牡蛎,独不虞其收涩之性,益致经络闭塞乎?
答曰:妙药皆令人不易测,若但以收涩视龙骨、牡蛎,是未深知龙骨、牡蛎者也。
《神农本经》谓龙骨能消癥瘕,其能通血脉、助经络之流通可知。
后世本草谓牡蛎能开关节老痰,其能利肢体之运动可知。
是以《金匮》风引汤,原治热瘫痫,而方中龙骨、牡蛎并用也。
曾治一叟,年近六旬,忽得痿废证,两手脉皆弦硬,心中骚扰不安,夜不能寐。
每于方中重用龙骨、牡蛎,再加降胃之药,脉始柔和,诸病皆减。
二十剂外,渐能步履。审斯则龙骨、牡蛎之功用,可限量哉。
又尝治一媪,年过七旬,陡然左半身痿废。其左脉弦硬而大,有外越欲散之势(按西法左半痿废,当右脉有力,然间有脉有力与痿废皆在一边者)。投以镇肝熄风汤,又加净萸肉一两,一剂而愈。
夫年过七旬,痿废鲜有愈者。而山萸肉,味酸性温,禀木气最厚。
夫木主疏通,《神农本经》谓其能逐寒湿痹,后世本草,谓其能通利九窍。
在此方中,而其酸收之性,又能协同龙骨、牡蛎,以敛戢肝火肝气,使不上冲脑部,则神经无所扰害,自不失其司运动之机能,故痿废易愈也。
且此证,又当日得之即治,其转移之机关,尤易为力也。
统观此二案,可无疑于方中之用龙骨、牡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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