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冲击人工：资深翻译3年前就接受了可能到来的失业，原画师被取代后又出现了“AI概念师”

AI会取代我们吗？

高盛公司最新一份研究报告指出，ChatGPT等AI领域出现突破后，全球预计将有3亿个工作岗位被生成式AI取代。OpenAI近日发表论文称，如果一项工作使用AI能减少50%以上的时间，那么它就是可替代的。其中，翻译、数学家、报税员等有着较高暴露率。

资深翻译闾佳早就考虑过被动失业的情况，尽管她已经翻译过畅销书《人类简史》。从2019年开始，她就计划，“实在不行，我就去阳朔做一个攀岩的导游，这种形体上的劳动，是机器暂时无法取代的。”

和她一同接受AI考验的还有资深翻译何雨珈。近两年，她一直都在用AI协助翻译，“到目前为止，它对我最大的作用是检查漏译。”

与此同时，AI给原画师行业也带来了震荡。楠楠大学毕业后，给一些游戏公司的原画师岗位投简历，未获录用。因为受AI技术的影响，初级原画师的工作机会减少了。在该行业工作9年的张格告诉九派新闻，公司裁掉了十几个员工，因为他们不接受AI的出现，导致工作效率低下。

人们要如何面对AI的冲击？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资料图

【1】“AlphaGo战胜围棋选手时，我就这道这一天会到来的”

闾佳　　资深翻译，代表作《影响力》《人类简史》《论证的艺术》

我最早是计算机行业的编辑，所以我对它一直很关注。

谷歌译者工具包2010年前后推出，我应该第二年就开始使用了。它给出的翻译结果很糟，就像小孩说话一样，每个词都翻译了，但完全不通顺。但它可以把中英文一句一句对应起来，作为一个编辑器特别好用。在这之前的翻译工具软件都需要安装到电脑上，非常笨重，容易崩溃停用。谷歌译者工具包可以在网页上使用，很方便。

但到了2019年，它停止服务了，我开始用DeepL，它的翻译正确率可以达到80%到90%。如果要求不高，这样的翻译已经可以用了。

我翻译的科技类书籍比较多，内容平铺直叙，相比于文学性，更加强调准确性。有机器翻译打底之后，省去了很多检索专业词汇的时间。但它没有让我的效率提高多少，之前一天翻译三四千字，现在可能还是一天三四千字，只是感觉脑力付出会少一些。

这并不等于不需要修改，每个译者会有自己的写作风格，比如我不太喜欢被动语态，而英文中有很多被动语态，机器会原样翻译，我就会调整。

ChatGPT的翻译水平更高了，尤其是“中译英”真的很棒，它的英文水平可能比我们都高。英语是它的母语，它吸收了大量很棒的英文腔调，它的英语能力，是远在我们这些人之上的。它还可以帮你润色文章，帮你把“的了吗呢”这些语气助词给删掉，把语句调整得很润滑。

但目前用ChatGPT查资料是不行的，它会给出很多虚构的内容。用ChatGPT写论文，援引的文献中，可能10个有9个是虚构的。

AI未来会取代翻译吗？这是一个很清晰的事实。2014年，我翻译过《和机器赛跑》，那时就已经提到，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就被机器取代。AlphaGo战胜围棋选手时，我就这道这一天会到来的。2019年，我翻译了大量和人工智能相关的书，讨论过这些话题。失去的工作不会再现，你只有和机器协作，创造新的岗位。

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就像第一次工业革命时，大批的纯体力劳动者被彻底取代。到了第二次工业革命，又有另一批人被取代。这些被取代的职业是不会再回来的。

在短期内，我们还不至于失业。但机器取代了大量工作的初级岗位，这对准备入行的新人是极不友好的。我听到很多大佬说，现在不需要实习生了，机器的效率高多了。

翻译在国内原本就全职很少，它的起薪很低，如果全职，第一年可能连翻译费都收不到，所以不会有太多的新鲜血液进入这个行业。我和何雨珈做过一个线上聊天活动，凡是有人想要投身这个行业，我们都是劝退的。

我的危机感特别强，2019年就开始担忧会失业。我喜欢攀岩很多年，实在不行，我就去阳朔做一个攀岩的导游。也有翻译说，不行就去做瑜伽教练。这种形体上的劳动，是机器暂时无法取代的。

以前我们觉得，机器可以帮我做一些脏活累活。后来你发现，机器取代的是人类自以为和其他动物与众不同的地方。它击垮了人类高高在上的自我，计算机摘下了人类引以为傲的智力上的桂冠。

现在我们转而重视大自然最开始赋予的能力，那些在进化过程中，和所有动物共有的能力，比如你的触觉、嗅觉、视觉和身体的灵活性。至少这些方面的能力，机器暂时还没有办法取代。

【2】“我可以和ChatGPT讲道理，并且它被我说服了”

何雨珈　　资深翻译，代表作《鱼翅与花椒》《再会,老北京》《纸牌屋》

AI协助翻译是这两年我一直在做的。但到目前为止，它对我最大的作用是检查漏译。如果在机器翻译的基础上做修改，反而会拖慢我的效率，还没有我直接打字来得快，因为选词会受限制。它给你一个词，你会想，这个词是不是也可以。到最后你发现，还是得用自己选的词去代替它。

很多小说家会有独特的断句方式，他选的词肯定不一样，机器很可能理解不了原文的意思。比如这个句子“I　give　a　smile,　a　grave　one.”它的意思显然是，“我露出一个痛苦的微笑。”但DeepL会翻译成，“我露出微笑，一个坟墓。”

GPT3出来后，大家都在讨论。相比于DeepL，它的进步已经很大了。我输入一段文风不算多变的客观陈述后，翻译成中文，基本是通顺的，但也特别规矩。它不太能把握到作者的腔调，如果这个作者用中文说话，他会是什么样的语气。

GPT3的中文还不够好，但英文确实很棒，因为这是它的母语。用英文和它沟通会更顺畅，问它西方知识也更准确。提问中文知识，它常给出十分荒谬的答案。比如问“金陵十三钗”是谁，它甚至会把“贾母”列进去。

AI也有做得不错的地方，它在专业知识方面的语料库更丰富。比如“洛阳铲”这个词，如果不是考古专业的，可能会直译为一个挖掘的机器，但ChatGPT可以翻译出“洛阳铲”。

我还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我给它的文字中，有一段没有翻译。我很奇怪，就问它为什么不翻这一段。它跟我说：“对不起，这一段有家暴、凶杀、虐待的内容，我觉得不适合发表。”

我和它讨论，我说：“我只是让你翻译，你不知道我的用途。”它说：“对不起，我影响到了你的工作，但从道德上讲，我不能翻译这一段。”

我向它解释，这本书就是讲家暴的，我觉得很有必要展示家暴的严重性，让大家意识到这个问题。它立刻说：“对不起，我之前不了解，我现在就为你翻译。”然后它立刻翻译了这一段。

我觉得很有趣，我可以和它讲道理，并且它被我说服了。它不是完全听从指令，我让它翻译一段文字，它会突然开始续写。按照人物的走向和语气，想象接下来该发生什么。它可能是觉得这段的省略号比较多，有必要补齐。它续写得还挺好，特别符合“普世价值”观，但是和原文一点关系也没有。

以前可能还会有文学翻译比较主观，没法被机器取代的想法。现在我们看到了ChatGPT的出现，虽然我还没有怎么使用，但我相信它完全可以。机器的潜力一定比我多，因为它是很多人的结晶，而我的精力是有限的。我要玩，我要吃饭，我要睡觉，它的进化速度一定比我快很多。

我完全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会取代我的工作，但我不担忧，因为我还可以做别的。虽然我不是一个非常专业、资深的写作者，但我一直在写。我不知道未来AI是不是可以模仿各种各样的写作风格，但你写出来的东西是属于个人的，这是机器永远取代不了的。

我特别喜欢翻译这个工作，如果我不能把它当职业了，我还可以把它当爱好。作为一个人，我的表达和爱好是它取代不了的。再不济，我还有一些存款，大不了降低一下生活标准。

我只是觉得这对刚入行的年轻人可能会打击有点大，如果在我刚入行的时候出现这个东西，我可能就不会做翻译了。我们之前开玩笑还说呢，说不定未来的译者一个字一个字翻译会成为卖点，大家又回归到喜欢有瑕疵感、手工感的作品。

【3】“最近出现了AI概念师，薪水会少一两千”

楠楠　　原画师　　日语专业

我于2022年本科毕业，学的是日语翻译。AI越发展，初级翻译就越不好入行。特别是政治和经济类文章，因为它们有模板，所以很多翻译工作都已经被AI取代了。现在，“百度翻译”的翻译质量已经很不错了，AI翻译的质量会更高。因此，现在我能接到的一些翻译工作都是文学类的，例如人文类的文章，它们需要个人的底蕴和经验。

去年在家待业期间，我接的翻译单并不多。如果想在翻译领域内有更好的发展，还需要读研究生深造。简单的翻译工作可以通过AI翻译来完成，从而导致翻译单的数量明显减少。机器翻译的文字会需要人工校对。我用过GPT-4，感觉翻译非常生动，但是在百度翻译上，错误就很多了。对于学习外语来说，使用AI工具也很有帮助。

AI绘画作品。　网络截图

大学期间我选修了原画课程，也在培训机构报了班。但由于疫情的影响，最近才开始找工作。

我比较喜欢原画这个领域，但简历投给了游戏公司，未能获得录用，因为对方现在需要中高级岗位的人才，而初级原画的工作机会比较少，这一部分是受到AI技术的影响。

AI的发展速度很快，目前能取代一些初级、末端的细化工作。例如配色、设定等。细化效果比手绘更快更好。一个场景图通常需要一周时间手绘完成，但如果使用AI技术，可能只需要一天。

最近，我在武汉拿到一个插画师的offer，公司计划将AI用于作图流程的制作过程中。在这个时代，AI技术的出现对于翻译和原画师来说既是机遇，也是威胁。如果我是老板，我肯定希望AI提升图像的质量。但对于像我这样的初级画师或翻译，我会感到很焦虑。AI技术的出现使得入行的标准变得更高了，但如果我们没有入行，就连一个机会都没有。

在我学习原画的时候，很多公司都争着招人，但是去年，我的一位原画师朋友就遭遇了裁员。很多项目被砍掉了，而游戏行业在过去的两年里也经历了寒冬。加上AI技术的冲击，今年比去年还要难一些。

AI目前只能作为我的工具使用，但它并不能创造出令人惊艳的、有创造力的东西。它缺少灵魂，而且很容易被看出是拼接的东西。

从传统手绘到AI原画设计，我认为这只是技术更迭的过程，就像从纸绘变成了板绘一样。使用AI的优点是可以提高效率，缩短创作周期。缺点是入门门槛更高，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才能使用AI，而且需要一定的英语水平。

为了防止被AI取代，我认为原画师需要发展自己的设计技能，包括细化能力和全方位的提升。中高级设计师在任何行业都缺乏。最近出现了新兴职业，叫AI概念师，只需要会操控AI和有一定的鉴赏能力。这种新行业比原画师的门槛更低，薪水也会少一两千，我还在观望，不确定这个职位的发展前景，可能它只会存在一两年。

【4】十几个员工被裁员，因为“他们不接受AI的出现”

张格　原画师　　研发组长

我在成都一个小研发公司担任组长，今年是我在原画行业工作的第9年。

我认为现在的AI不会取代原画师，但是肯定会影响对原画师岗位的需求量。以前完成一个项目需要20位原画师，AI出现后，这个项目就只需要10位。AI的出现，对在职的原画师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但对于还没有入行的新人却是机遇，因为AI拥有庞大的素材库，能够实实在在帮助他们，提高学习效率。

在AI热潮下，我们公司美术岗位裁员了。之前公司美术岗位有20个员工，里面不只有原画师，还有网页UI，游戏UI，现在差不多裁掉了一半员工，剩下11个员工了。但是我目前的收入是没有受到影响的。

大多的游戏外包公司或者游戏研发公司里面的美术岗位，在AI没有出现之前，都是以素材拼接为主的，也就是很多人说的“缝合怪”。AI出现后，以AI目前的创作情况，其实也还是以素材拼接为主。

如果原画师能够很好利用AI，那么AI能帮原画师更快地去完成素材拼接，提高工作效率。比如说我自己画一个人物，可能搜集素材就需要花30分钟左右。

但是有AI帮助就方便多了，我只要随便起草能够看懂的草图，然后放在AI软件里面让它帮我生成几张成稿，我再从这些成稿中选择一张最让我满意的进行下一步细致修改就可以了，AI就相当于是我的一个素材库。

并且，AI在作品的拼接创作上，它的创造力是会比人为去画要好些的。就比如，我之前画的一个项目，风格偏古风，但是AI软件生成的图片比较贴合现代，人物的脸和手都感觉很现代化。在拼接创作过程中，AI软件把现代的东西和古风的东西拼接平衡得很好，我觉得这方面会给我很多创作灵感。

在创作古风人物时，人物服饰通常会有一些玉佩或者吊坠这样的配饰。因为素材收集能力，AI在这方面的设计基本上比人的设计要好看很多。还有就是AI对绘画服饰材质的刻画，相比原画师，它能够刻画得更加自然，包括光影还有色彩那些的搭配。

虽说我们公司因此裁掉了十几个员工，但裁员主要考量的还是效率问题。被裁掉的员工大部分都是工作上比较松懈的，出图普遍都比较慢。

第二个就是他们不接受AI的出现，也接受不了这种新技术对他的冲击，他们通常认为创作的每一步都需要自己去手画才有意义，不能接受AI软件参与到自己的工作中来。这样一来，效率会低很多。比如绘制一个比较简单的半身人物，纯手工可能需要5个小时，但是使用AI软件的话，时间大概控制在1小时以内。

当然，使用AI做设计的缺点比较明显。用多了就会对产生依赖性，有时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会画了。还会影响自己的审美，看多了AI绘画，脑袋只会关注AI画得好看的地方，从而忽略一些细节错误。

AI绘画的出现，让我觉得入职原画的门槛增高了。虽然大部分公司都在招聘会使用AI绘画的员工，但自今年3月中旬之后，招聘基本都需要你有绘画功底，又会使用AI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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