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之死:千古痴人,同声一哭
那我们现在就来看西门庆。西门庆这个人,在对金钱方面,精明无比,他认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活着就好好享受,为所欲为,哪管他死后洪水滔天。这一点上他和潘金莲可谓臭味相投,尽管潘金莲对金钱骨子里并不在意。第五十六回,西门庆说:“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李渔说,这是西门庆的“千古名言至理”;张竹坡读到这里,不禁想“为财字一哭”。第五十七回吴月娘开始以道德家的口吻劝诫西门庆说:“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 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chǔqiānɡ纸钱)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西王母的侍女),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这是继西门庆说钱这东西好动不喜静后,他的金钱观的又一个宣言。
然而,纵情消耗金钱的西门庆也在日复一日地透支着自己的生命。鼎盛之年的西门庆很快迎来了希望。小说对西门庆走向死亡的描述显得迫不及待。正值数九严寒天气,西门庆“雪访郑爱月”、“再战林太太”、“诱奸来爵妻”、“狂淫王六儿”,接二连三的热战,越战越虚空,最终被潘金莲一壶金华酒、三丸胡僧药,热到极处,精尽喷血,结果了性命。西门庆虽然在王六儿面前、在潘金莲面前似乎都疯狂攫取,拼命证明自己可以控制一切的权势和能力,但我们分明从西门庆身上,读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他越来越被色欲的迷障牵动,变得无力拒绝,浑浑噩噩;他做爱越疯狂,身体和精神就越颓废,越绝望;他无法阻止最心爱的李瓶儿即将离开,而他对李瓶儿的用情虽深,但却绵软无力,手足无措,李瓶儿的早死,是对西门庆放纵生活的惩罚。从此他的情感再无寄托的地方。对于西门庆来说,这也可以说是记忆与遗忘的交战。西门庆是属于不愿活在痛苦记忆之中的人,他宁愿选择生命的轻而不是重,所以他才要借助红尘欢乐,将所有的悲情都抛在脑后。儿子官哥的死,李瓶儿的即将离世,对西门庆来说当然是重大的打击,但是,西门庆的悲哀正在于他的不悲,他是希望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被各种纷纷扰扰的欢愉和事物填充满的,这些东西填满身心了,也就没有时间精力去想那些沉重的事情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西门庆冷漠无情,不懂得关心人,也说得过去。在今天这个时代,愿意选择西门庆这样的人生观的,其实只会更多。这是如同加缪的《局外人》一样的人生观,生命中没有什么在价值排序上更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有事可做,一件一件地做,一切无可无不可。这是不是也是被滥用的“抓住当下”的另外一种表现?
西门庆还有对生的迷恋,他活在自己虚假的大观园里。官哥一岁零两个月就被金莲陷害夭折;瓶儿在官哥死后不到两个月也去世,西门庆尝尽了人生最苦是离别的滋味。西门庆的内心缺乏安全感,他的生活纸醉金迷,空虚堕落,周围男男女女都是冲着他的金钱和权势而来,他岂能不明白?唯独李瓶儿如此真心,让他在精神上有了寄托和依恋,如今李瓶儿撒手而去,确实让他一下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灵魂。此后,西门庆把性和春药作为唯一寄托,精神意志越来越萎靡不振,也是必然。西门庆的痴情缠绵,和他之后的欲海沉沦,实在是一体两面,互为因果。失去了痴情缠绵,必定走向欲海沉沦;欲海沉沦久了,也会发展为痴情缠绵。这就是西门庆作为一个庸常之人的宗教世界:一切都是在纵欲和虚无之间游荡。西门庆作为一个痴人、浅人、糊涂人,他不会过于多愁善感,他不会选择生命的重,而是选择生命的轻。
西门庆的死亡可谓惨不忍睹,毫无尊严。一番酣战结束,等西门庆离开王六儿家,已是三更天气,之前的车马轰雷、烟火灿烂、游人如织,倏然见变成了“阴云密布,月色朦胧,街市上人烟寂寞,闾巷内犬吠盈盈。”西门庆带着三个小厮,在这个月黑风高之时,暗淡的灯笼,只听得马蹄声打着石板,还有自己的呼吸。西门庆骑着马刚走到西边石桥跟前,忽然一阵旋风,只见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扑。那马见了一下惊跳,西门庆在马上打了个冷战,醉中把马猛抽一鞭,玳安、琴童两个用力拉着嚼环,收煞不住,仆人打着灯笼跟不上,那马云飞般望家奔将来,直跑到家门口方止。西门庆下马时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潘金莲一听西门庆来了,连忙一骨碌扒起来,犹如钟馗捉鬼,精神抖擞。西门庆倒头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不醒。潘金莲呢,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漾,不住手嘴并用,捏弄西门庆,对方却软塌塌的。急的潘金莲使劲把西门庆推醒,在西门庆迷迷糊糊指点下,潘金莲从他袖子里取出盒子,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药力不大,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潘金莲强行给西门庆吃药的这段描写,与当初她猛灌武大砒霜的情景不差毫厘。当初西门庆曾经对潘金莲发誓说,绝不相负,否则便如武大一般。如今这一夜成了那一夜,因果循环,令读者震惊猛醒。紧接着,作者写道:“醉了的人,晓的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这话的语气,充满对西门庆被任人摆布我为鱼肉般的深深的同情。西门庆就这样被潘金莲反复折腾,最终底下喷出血来,昏迷过去,四肢不收。第二日西起来梳头,忽然一阵昏晕,往前一头抢地,幸好被春梅及时扶住,才不曾磕伤头脸。西门庆又一惊魂。他在椅上坐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病状恶化,里边肿胀,外边长出红色疖子,溃烂流脓,连肾囊都肿得明滴溜如茄子大。小便时,尿管中犹如刀子割一般。溺一遭,疼一遭。真是痛不欲生,享受一辈子,最后把苦罪受够。按照现代医学考证,西门庆得的这病,最有可能就是淋病。病急乱投医,不同医生不同诊断,开出药来,吃了过后,西门庆却虚火上身,阳具昼夜挺立,到晚上,潘金莲又是不管好歹,骑在他身上掇弄,让西门庆死去活来数次。之后西门庆又吃了刘医生第二贴药,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时分,那小便堵塞处肾囊胀破了,流了一滩鲜血,龟头上又生出疳疮来,流黄水不止。西门庆不觉昏迷过去。
值得一说的是西门庆立遗嘱的过程。他反复说:“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如张竹坡慨叹,真是千古痴人,同声一哭。西门庆也想自己的大观园成为永远的伊甸园。接下来,西门庆对女婿陈经济有关家庭资产的交代,是金瓶梅中非常经典的一段。他说:“我死后,段子铺里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贷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即典当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并进来,你娘儿每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摧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西门庆死到临头,于神思恍惚,昏昏沉沉之际,在说到经济账时,却突然神思敏捷,能一笔一笔准确无误地向陈经济报出如此详尽的遗产明细,小到几十两银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个为钱而生也为钱而死的新型商人形象跃然纸上。西门庆死前的商业资产总值,按照张竹坡的计算,合白银八万七千七百四十两,还不算庄园、房产等等。西门庆平日花销开支,和狐朋狗友及玩弄女人,都是小钱,主要是用于官场应酬和行贿方面,确实是巨大的开支。但即便这样下来,即便按照这样的估算,西门庆在当时也是五千万以上的富翁,按照同比物价折算,放在今天亿万富翁毫无问题。而且要知道,这里西门庆的估算,都是保守估计,即只是计算固定资产和本钱,而没算上盈利收入。如果按照今天公司上市估值,西门庆的这些涉及金融实业和各个紧俏垄断行业的商业帝国,那么估值几十亿我看问题都不大。西门庆嘱咐完陈经济之后,哽哽咽咽的哭了。而陈敬济呢,不过说了一句:“爹嘱咐,儿子都知道了。”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句依恋之言。
天数已定,到正月二十一日,西门先是如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上午九十点左右,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李瓶儿从重阳节病重到九月十七日去世,一共只有八天而已;而西门庆从正月十三夜里得病,到正月二十一日咽气,期间也是八天。西门庆就这样死了。西门庆死得如同卡夫卡小说《审判》中的 K一样,像一只死狗。但西门庆不是死于不公正的制度,而是死于败坏的自己。可是面对他的死亡,我们说不上深刻的同情,却也没有坏人死掉的那种痛快。他的死,如同李瓶儿的死,污秽、痛苦而不堪,但西门庆的不道德,不节制,软弱、贪婪,都如同我们一样,他不是魔鬼,他就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的罪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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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