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肖洋 罗石芊 徐湘东 四川凉山州布拖县摄影报道 海报 罗乐
岁岁年年烟火味儿,碎碎念念人间事儿。
四季流转,每个月都应该有专属色彩和故事。
3月的主题词,我们选择了“共商国是”。
这个月,中国进入“两会时间”。作为党和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民心民意从“江湖之远”直抵“庙堂之高”,并最终影响到每个人的现在和未来。
我们在全国两会闭幕后,来到四川省凉山州布拖县阿布洛哈村。作为四川团里最年轻的全国人大代表,“95”后村支书吉列子日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
一去一回间,有着一位年轻人,对于“参政议政”、“家国情怀”更为具象的参与和思考。
飞机转动车,动车转客车,客车再转乡村小巴,3月15日,27岁的全国人大代表吉列子日从北京回到家乡阿布洛哈时,已是深夜11点。大山深处的村庄一片宁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家里就坐满了人。村民们迫不及待地围着他,“北京好不好?”“握到手没?”“发言了没,说了啥?”尽管才睡几个小时,可他还是像“大家长”一样权威发布,“这个会,非常重要,相当厉害。”
作为全国最后通公路的建制村,在阿布洛哈,吉列子日一直是走得最远的人。
童年时,他手脚并用,走到隔壁县读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长大后,他在凉山州的首府西昌找到工作,体面稳定,却又放弃工作,回村做了村党支部书记。今年,他成为全国人大代表四川团里最年轻的一位,在全国两会期间,“四川有个95后铁憨憨村支书”登上热搜,浏览量超过2.4个亿。
热搜之外,除了更忙,吉列子日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一件汗衫穿到背上都有破洞了,没扔。前几年忙工作几次胃出血,现在每天吃三种药,还常常会忘。他谈论的永远是村子,只有村子。当这个终于被公路唤醒的村庄,从步履蹒跚,到小步快跑着去拥抱外面的世界时,他的目标更为具象,“希望村民收入能在3年内翻倍。”
他在阿布洛哈出生,他曾走出命运,又选择回到命运。
初心是什么?
3月24日,临近中午,阿布洛哈阳光炽热。
满面黄土的吉列子日从工地现场回到村委会,村委会正在整修,他看了眼墙上的标语,急了,“这几个字没写好,要重新写。”话音未落,电话响起,是问他一份农业补助申请材料上,需要填的经纬度应该去哪里找,另一边,有背着孩子的村民围上来,说充了电费结果电还没来,让他去看看。
千头万绪,这是吉列子日的日常。
“其实你们再晚一个月来就好了,现在村里到处都在搞建设,不好看。”猛灌一口水,重新被晒到脱皮的吉列子日,一笑就是一口大白牙,从北京回来后,他最紧要的任务就是赶工期。
3月23日下午,吉列子日和村民探讨村里的新房建设
眼看着,村里墙上的画还没完成,规划的乡村民宿区刚现雏形。群山之间,乡村步道建了一半不到,入村公路上,隧道口的装饰工程进度缓慢。按照4月中旬要完成施工的进度表,吉列子日急得天天睡不着觉,“昨天才和施工方的老板吵了一架,今天我们要碰面开个会,倒排工期,必须完成。”
焦虑的背后,是迫切的期待。
这里是四川省凉山州布拖县,阿布洛哈村。三面环绕着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这个脱贫攻坚期间“中国最贫困角落”之一,曾经贫困发生率一度达到72%。它最为人熟知的标签,是“全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建制村”。
在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四川代表团的全体会议上,吉列子日展示了三张照片,那是2004年、2008年、2020年三个时期的阿布洛哈村。从茅草搭的房子,单薄飘摇,人畜混居;到后面土块搭的房子,内里黝黑,火塘熏人;再到现在的水泥房,房内窗明几净,门前种菜养花。
今年全国两会上,吉列子日展示阿布洛哈村的木屋
今年全国两会上,吉列子日展示阿布洛哈村的土坯房
今年全国两会上,吉列子日展示阿布洛哈村的小洋楼
“这些就是我之前的人生。”8岁那年,吉列子日和哥哥被父亲送到隔壁金阳县山江乡小学读书。直到现在,站在村里,还能看见他们上学的路,大概就是从这座山下去,淌过河,再爬上另一座山。
“或者不能说是路,我们带着镰刀,边走边开路。”这一趟,需要超过5个小时。年纪太小,吉列子日总是哭,他怕蛇,但总是走着走着小腿就会被蛇缠上;他最讨厌下雨后过溜索,生了锈的铁丝变得滑不溜秋,一个惯性就会插进手里,痛得要命还不能松开,因为身下就是涨水后汹涌的西溪河;他们还要注意躲避山上的落石、路上的滑坡、草丛里的蛇鼠虫蚁……
对于曾经的阿布洛哈而言,没有路,做什么事都很难。
吃水很难。遇到干旱,村里的蓄水池没了水,村民就要爬山越岭去很远的地方打水。村里大多种玉米,即便因为耐旱能自己吃,也因为哪怕种了别的,光是运出去卖都很难。
读书很难。唯一的学校是在2005年才建起来,在此之前,村里唯一识字的就是吉列子日的父亲。那是一位提到阿布洛哈就绕不开的人物。他叫吉列拉火,从小就聪明好学。少年时,他坚持要爬出大山去上学,然后又回到村里做了一辈子的会计。他有远见,在村里有了唯一一台电视后,带着全村人看新闻学习。他拼尽全力将两个儿子送出大山去读书,又在他们飞到足够远时,希望他们能回到家乡。
这位老人,在阿布洛哈通车三个月后去世,据吉列子日说,父亲走得很安详很满足。
阿布洛哈的通村公路
“所以,乡亲们委托我捎上一句话。”彼时,在四川代表团的全体会议上,吉列子日用真诚的语调说着,“我们要向党和国家说一声‘谢谢’,向所有关心阿布洛哈村的朋友说声‘谢谢’。”
曾经,有媒体采访时,问到吉列子日的初心,他愣一下。这个问题没有专门想过,却已经散落在每一个日常里。在整体退出贫困后,这里有着更重要的使命。一面要保证村民们不能返贫,一面是要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
吉列子日认为,家乡在最好的时代中,正迎来最大的机遇。
“我们所有人都在努力抓住这个机遇。”他每天都会失眠,一躺下,脑子里走马灯一样的千头万绪。
他会想到村里的每一个细节。哪怕是村里鸡舍需要加一个挡板,来遮住高山猛烈的阳光。村民阅读室里的书本没有做到分类摆放,房间里还要加一张浅色长桌。村里学校的厨房需要整修一下,整修期间孩子们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悬崖上的阿布洛哈村
阿布洛哈村的村民新居
改变的力量
“该解决的问题都会解决。”临近中午,拉果乡党委书记曲木伍呷急匆匆赶到阿布洛哈,他也是来查看工期问题的,除了和建筑方说好增加人力外,还要和吉列子日讨论村子脐橙增种的方案。
在布拖县的四个乡村振兴示范村中,拉果乡只有阿布洛哈这一个村成为代表。在吉列子日出发去北京之前,这位乡党委书记就叮嘱他,一定要多和别的代表,特别是企业代表建立联系,看看有什么适合这里的产业能够引进来。
“我每天晚上都要给他打电话,问他的开会情况,有没有什么新政策,认识了哪些新朋友。”个性爽朗的曲木伍呷在基层工作了20多年,他还记得刚工作时,村里都是泥泞小道,村民们人畜混住,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看看现在,见证了这些‘一步千年’的变化,我可以吹一辈子。”曲木伍呷笑起来憨憨的,有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自豪感,他总是会用高高的声调谈及希望,“现在的阿布洛哈完全可以成为下一个华西村。”
吉列子日也有着同样期待。眼下,村里的公路通了,一部分村民外出务工,留在村里的,一方面建立了合作社发展产业,另一方面还有正在打造的旅游业。
但所有信心的基础,最根本的是村民的改变。
彝族有一句谚语:天空连着天空,大地连着大地,彝人都是亲戚。这个民族注重家支亲属的关系。在阿布洛哈,63户256人中,常住的有31户,132人。土生土长的吉列子日,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晚辈、同伴,也是现在带着大家发展的“大家长”。
“基层工作要讲究方式方法。”曾经,村里有户人家,非常抗拒将孩子送到学校读书。对于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的他们而言,读书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吉列子日上门苦口婆心劝过,也拿出政策规定严肃要求过,但还是撬不开这家孩子进入学校的大门。
于是,吉列子日想到以免费旅游的名义,拜托志愿者带着这家的父亲去了趟西昌。目的是让他身临其境去感受,在村子以外的地方不识字的窘迫。回来后,这位父亲闷头抽了很久的烟,因为他在西昌一整天没敢上厕所。对于走到大城市的他而言,哪怕找到了厕所,也因为担心不识字进错了而不敢动,只有在门口守着,看着别人进了自己才敢进。
如今,这家的儿子已经在布拖县城读高二,成绩很好。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对于阿布洛哈的产业发展,吉列子日在请农业专家对村里的土地、气候等因素综合考察后,定下了种植脐橙的方案。但对于村里百年来都只种玉米的传统而言,这套方案几乎遭到了所有村民的反对。
于是,吉列子日带着稍有意愿的村民去了趟雷波。在那里,村民且沙次尔看见,人家一株脐橙能产生的经济效益,超过了在村里种的一亩玉米地。于是,这位40多岁的彝族汉子成为了村里最早种脐橙的5户人家之一。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2020年4月,第一批脐橙苗开始插种,这大概是阿布洛哈百年历史上第一次的产业种植。面对这批直径只有0.5厘米的小苗,有的村民插下去就不管了,于是,吉列子日又开始带着大家学习养护。
没有水源,就先用大家生活用水的尾水。太阳太大,就买来地膜,先铺在两三亩脐橙地上进行实验,确定保湿效果后,再慢慢扩大范围。如同照顾孩子一般,今年有50亩脐橙地迎来盛果期。
曲木伍呷和吉列子日算了一笔账。脐橙的市场批发价格在2元一斤左右,按照每亩产量2500公斤计算,每亩的收益在万元左右。并且之后每年产量都会更高,还能持续几十年。
“因此我们规划今年6月之前种到300亩。”而在这个过程中,眼看着脐橙实实在在的收益,阿布洛哈的村民全都已经参与其中。
更让吉列子日期待的,是在今年全国两会期间,他和好医生集团董事长耿福能建立了联系。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耿福能从1996年就开始产业帮扶彝族同胞,设在凉山的中药现代产业园,每年安置2万多人次就业。
听吉列子日介绍了阿布洛哈的区位条件后,耿福能当即就提到半夏,这是一种生命力强的药材,阿布洛哈的温度湿度都适宜种植。
“耿代表说之后还会安排团队来我们这里实地考察调研。”全国两会期间,吉列子日还和四川省农业科学院副院长杨武云代表建立了联系,“杨院长也从专业角度,对我们提出了建议。”
吉列子日在阿布洛哈交通扶贫陈列馆讲解
一条更宽敞的路
临近下午4点,村里的学校放学了。学校前的梧桐树花期正盛,树下穿着绿色校服的学生开始打扫卫生。如今,学校里的37个学生中,有9个是外村的。
“以前是我们去别的村上学,现在已经有别村来我们这里读书了。”吉列子日认为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改变。年少时自己经历的漫长的求学路终于不再重复。他记得小学时,裤子在跋涉中被划破,怕羞的自己在腰上绑件衣服遮住,然后站在学校的楼顶,远远看着山那边的家哭。如今,阿布洛哈的孩子,可以顺着公路,去到城里的学校,去到更远更大的世界。
让家乡变得更好的愿景,似乎是在那时有了朦胧的雏形。吉列子日记得他曾因为路远不想读书,父亲会哄着他,多背两页书,多给一毛两毛零花钱。后来辗转读完中学,去念了中专,他开始在寒暑假给志愿者做翻译,跟着这些大学生走遍了整个凉山的17个县,他见到了阿布洛哈以外的世界,感到知识的力量。
“我觉得他们好厉害,说话好听,讲道理好听。”于是,吉列子日开始不断学习,中专毕业后,他考上大专并获得西昌学院行政管理专业本科学位。那时,他选择在西昌的一家慈善机构工作,做的也是针对凉山的志愿服务。
在“让家乡变得更好”的使命中,回到阿布洛哈,几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决定。
作为这里走得最远的人,他一直有种诚挚的热情。
他在很多孩子的家长群里,学校需要填写表格等都是他在处理。每年,他会送村里的孩子去考试,从小升初到中考。
且沙史日成绩不好,中学时就想辍学。知道男生从小就有军营梦,吉列子日告诉他,军人要求更高,至少也要读完高中。于是,想要参军的且沙史日还泡在高二课堂里。
且沙色子和李子么色不想读书了,吉列子日急得不行,自己跑到布拖把两个孩子接回村子,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路,现在,两个孩子都去了职校学手艺。
当然,也有让吉列子日拿出来当正面例子的。种脐橙很积极的且沙次儿,一直支持家里的4个孩子读书。其中一个孩子,小学毕业想去凉山民族中学,但因为超过了初中部的报考年龄,就在布拖中学完成中学学业,并在中考中,考上了凉山民族中学高中部。
“所以你看,只要努力,你想要抵达的地方,就一定会到。”这几年,吉列子日用自己做例子,用这些孩子做例子,一点点撬开所有村里小孩的求学梦。
此外,他还要带着村里的老人出门看病,处理村子邻里之间的纠纷,从你踩了我的一颗菜,到土地扭转发展集体经济。以前,他还要帮着缴电费,“老人们都说,我去缴他们才放心。”
也有外面的年轻人开始回村里。且沙次尔的另一个儿子,以前在城市的中餐店做过大堂经理,现在看见村里正在发展旅游业,便决定回家,现在,越野车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
一条更加宽敞的路慢慢显现,吉列子日有了更重要的任务。
阿布洛哈的村民新居外墙上,有彝族特色的绘画
“我要开始准备明年全国两会的建议。”他有点不好意思,今年第一次上会,他很紧张,但也知道,作为全国人大代表,他不能就着阿布洛哈谈阿布洛哈,他的建议要真正从人民中来,具有代表性和实践性。
他曾被问及怎么看待“家国情怀”?他觉得自己没有很高屋建瓴的认识,是过去的每一个选择,将他推到了现在。他曾觉得,自己的梦想是能够让他的家乡,因为他的努力,哪怕有一点点的改变。而现在,在见到了更大的世界,有了更大的责任之后,他觉得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不辜负当下的每个瞬间。
所以,在大方向还是围绕乡村振兴的前提下,他计划要去别的乡镇调研走访,“要对得起人大代表,这份责任。”
眼下,阿布洛哈的项目都在推进中,吉列子日时常会冒出很多新想法。例如,在两座大山之间修一个玻璃栈道,可以行走在每个雨后的高山云海中;又例如,将原本村子二组的老房子成片保留下来,那些土块搭的房子和这边的新房,就是这里历史最好的呈现。
说到这些时,山间的夕阳热烈如火,山下的村庄在闪闪发亮。那条入村的公路上时有车辆经过,放学的孩子奔跑着在唱歌。
吉列子日知道,只有一直走下去,一步步,终将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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