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1月19日,林语堂受到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的邀请,前去赴宴。可是饭未吃完,噩耗就传来了——清洁工去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林语堂的女儿林如斯吊在了屏风梁上,抱下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桌上的一杯茶水,还是温的。
林如斯最后留给父母的,只有一封遗书:“对不起,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的心力耗尽了,我非常爱你们。”
无人不惊愕于林如斯以此种冷酷的方式与世决绝。作为一代文学大师林语堂的长女,上苍给了她惊世的才华,温暖有爱的家。可是精神的富足似乎没有予以她抵御世俗风雨的足够力量,以至一段错误的感情就足以使她深陷泥淖,窒息而亡。
1923年春天,林语堂还在德国攻读博士学位,妻子廖翠凤已经临盆在即。家国情怀很深的他不愿孩子生下来就成为德国人,于是决定带着妻子提前回国。
同年5月6日, 他们的长女在厦门出生。林语堂为这个孩子取名如斯,愿她美丽如斯,聪慧如斯。
长女出生后不久,林语堂就携妻女赴北大任教。在之后的七年里,次女太乙和小女相如接连出生。一家五口,其乐融融,欢笑不断。
在风气初开的民国,普遍重男轻女。林语堂对此丝毫不以为意,面对家里活泼可爱的“三朵金花”,他乐呵呵地对妻子说:“女儿和儿子一样好。”
大抵是继承了父母的优秀基因,林语堂的三个女儿个个聪颖过人,尤其是长女林如斯,一直以来,林语堂都对她寄予厚望。
由于长得非常像父亲,生活中的林如斯,活脱脱就是林语堂的翻版。更可贵的是,她从小就继承了父亲惊人的才气和悟性。
七岁的时候,当林如斯看到父亲伏案写作,她总是饶有兴致地凑上前道:“我也有话要说。”
林语堂从此常常鼓励女儿学习写作,而在这种知识分子家庭中成长起来的林如斯也出手不凡,小小年纪就成为《西风》杂志的作者。
1936年8月,随着《吾国与吾民》在国外引发轰动,林语堂决定携家赴美写作。临行前,他语重心长地教导女儿们:
“我们在外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外国人的文化与我们的不同,你可以学他们的长处,但绝对不要因为他们笑你与他们不同,而觉得自卑,因为我们的文明比他们悠久而优美。无论如何,看见外国人不要怕,有话直说,这样他们才会尊敬你。”
在这种爱国情操和文化自信的教养下,林如斯很快成长为一个全面发展的才女。在国外学习西方文化,开阔国际视野的同时,她在父亲的引导下,同样胸怀东方文明里的山川丘壑与诗词歌赋。
16岁那年,林如斯的天才已经初露锋芒。
她和妹妹林太乙合作的日记选《吾家》出版后,广受好评。同年,林如斯为193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赛珍珠写下《赛珍珠传》。这篇文章已经文情并茂,后被编入赛珍珠的作品集。
也是在这一年,林如斯为父亲的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撰评,短短两千字,她从小说的诞生写到哲学的意义,社会的贡献,侃侃而谈却引人入胜,足见其不俗的才情。
1940年,随着国内抗战的形势越发严峻,心忧祖国河山的林语堂决定回国参战。林如斯受到父亲的影响,同样热血沸腾。
17岁的她在《决定回国》一文中写道:“三年来,同胞们在受痛苦,在打仗,我们在国外却奢侈地享受,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不管如何我都要回国……我时常想念重庆,苦苦描绘它的轮廓而不可得……我骄傲地扬着头告别亲友,站着像是一群强壮勇敢的兵士,到重庆去呀!”
于是不久后,林语堂一家就在烽火岁月里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尽管在重庆的那段时岁空袭不断、心惊胆战,林如斯还是为能与全国同胞并肩作战而倍感自豪。
可是不久后,林语堂很快看透,作为一个文人,与其成天在国内跑警报、躲空袭,一事无成,倒不如去国外写文章做宣传,争取国际社会对中国抗战的支持和援助。
然而,对于父亲的这个决定,林如斯却十分抗拒,她从内心深处渴望留下来要和同胞一起“穿草鞋,吃糙米,共赴国难。”
再度随父亲赴美后,她仍然难以忘怀在国内经历的战争种种,于是她写下了生命中的第二本著作《重庆破晓》。
彼时的林如斯只有18岁,但是她的文章却文辞瑰丽,比喻新颖,有着不凡的力量与气度。在书中,她这样描写自己居住过的北碚:
“经过每次轰炸后,北碚愈显得英俊了,废墟仅只增加她的气概。这就像某一种典型的妇人,素装还比盛装来得美。北碚不仅是美丽的,还是勇敢的、强健的和不可战胜的!”
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1943年,林如斯刚从学校毕业,便迫不及待踏上了归国路。回国后,她先是跑到昆明的战地医院做护士,后来又去红十字总会担任了秘书,斗志昂扬。
也是在紧张的抗战工作中,林如斯因缘际会结识了青年医生汪凯熙。爱国情怀成为红线,两人在工作中互生好感。
汪凯熙是毕业于北平协和医学院的人才,也是追求上进的青年才俊,林语堂夫妇对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很是满意。双方家长也约定,待到抗战胜利,就让两个孩子完婚。
谁知就在众人满怀期待之际,林如斯却在订婚的前一天,与人私奔了。
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林语堂夫妇更是难以置信,一向文静乖巧的女儿会行如此叛逆之事。
他们后来才知道,女儿的私奔对象名叫狄克,是林如斯一个美国同学的哥哥,是个中学都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的小混混。
狄克学业无成,口才却很好;品行不端,个性却很幽默,为了追求林如斯,他一路跑到中国。就在林如斯与汪凯熙即将举行典礼之前,他给了如斯想要的“爱情”。
在狄克势如破竹的爱情攻势下,涉世未深的林如斯很快深陷其中,飞蛾扑火般投入了他的怀抱。
林语堂夫妇直觉这个年轻人不可靠,为女儿的选择痛心疾首、颜面尽失,却又无可奈何。
果不其然,林如斯不顾父母反对嫁给狄克后,一直过着穷困落魄、居无定所的生活。狄克本人不仅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而且酗酒家暴。
林如斯整整用了十年时间,终于明白自己所托非人。
1955年,林如斯与狄克离婚的时候,已经32岁。在人生过去最美好的十年里,她因为这段错误的感情才华具废、健康受损。
身心俱疲的她在长久的懊悔与内疚中,很快患上了抑郁症。所幸父母对她的爱和呵护始终如初。
为了抚平女儿心头的创伤,让她振作起来,林语堂曾带着全家人去欧洲游历,他开导如斯:
“你还年轻,离婚不是天大的悲剧,让这一页翻过去吧!”
可是经年的伤痛哪里是一朝一夕的疏导可以抚平的。自从离婚以后,林如斯的精神状况一直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她仿佛已经变回了过去那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在出版公司工作,编译《唐诗选译》,把中国古典文学介绍到海外。坏的时候,她连家里人都不认识,屡次进出精神病院。
林语堂担心女儿,只好时刻把她带在身边。在纽约期间,他特意让女儿家搬到自己的隔壁,甚至把房间的墙壁打通,以便随时照看如斯的状况。
1966年,林语堂叶落归根,也带着林如斯返回台湾定居。并把她安排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担任院长蒋复璁的英文秘书。
一直以来,林语堂都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笑迎人生。”他苦心安排这一切,乐观地认为自己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而普通人却在痛苦面前退却。可是命定的不幸,到底还是来了。
1971年1月19日,林语堂去参加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蒋复璁安排的宴会。独自留在房间里的林如斯趁人不备,结束了自己48岁的生命。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林语堂夫妇几近崩溃。当二女儿与小女儿从香港赶来时,他们扑进两个女儿的怀里,嚎啕大哭。
惨绝人寰之悲剧,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林如斯之死,让林语堂夫妇仿佛是一夜之间上了年纪。
原本健步如飞的林语堂,从此急速衰老,记忆力也大大减退;妻子廖翠凤则从此一蹶不振,精神涣散,她常常一个人说着家乡话自言自语:“我活着干什么?我活着干什么?”
当女儿再问晚年的父亲:“人生有何意思?”林语堂在说了“活着要快乐”后便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在晚年的极大悲恸之中,林语堂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1976年3月,81岁的林语堂溘然长逝。
林语堂一生提倡“闲适、幽默、性灵”,倡导自由和天性,他想让孩子们“像坂仔的野草一样,不经任何修剪地成长”。他的这种教育理念后来也内化为林如斯性格中“自由至上”“爱情至上”的因子,进而有了后来不顾一切追求完美爱情的悲剧。
林语堂在长女过世后的痛苦与早逝,或许很大程度上源自他的自责与懊悔。他给了孩子飞翔的翅膀,却没有教会孩子降落能力。这降落的能力便是强大的内心以及对现实的认知与判断。
当面对爱而不得、遇人不淑这些感情的普世矛盾时,如何放下执着,避免自我价值与生命价值的否认,这值得每个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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