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

8、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

00:00
13:11
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左边沿着邻居的墙根种满了柿子树。房前像个花坛。正中央有个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块已经被捞到池边,红鲤在池里游来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树干一样,枯朽不堪了。积雪斑斑的屋顶,木板已经陈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
一进土间,觉得静悄悄、冷飕飕的,什么也看不见,岛村就被领着登上了梯子。这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里本来是放蚕的房间,你吓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来,爬这种梯子,多亏你没摔下来。”
“摔过呢。不过,这种时候多半一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睡着了。”
驹子说着,把手伸进盖在被炉支架上的被子里试了试,然后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扇低矮的窗,但细格的纸门却是新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一想起墙壁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壁和榻榻米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
被炉支架上盖着一床同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旧,却是上等直纹桐木造的,这是驹子在东京生活过的痕迹吧。梳妆台非常粗糙,同衣柜很不相称。朱漆的针线盒闪闪发亮,显得十分奢华。钉在墙壁上的一层层木板,也许是书架吧,上面垂挂着一块薄薄的毛织帘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还挂在墙上,露出了衬衫的红里子。
驹子拿着火铲轻巧地登上了梯子。
“虽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但据说火是干净的。”
驹子说着,俯下刚梳理好的头,去拨弄被炉里的炭火。她还告诉岛村,病人患肠结核,是回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母亲不在港市当艺伎之后,留在那里当了舞蹈师傅。她不到五十岁中了风,就回到这个温泉来疗养。他则自幼爱摆弄机器,特意留在港市,进了一家钟表店。后来,好像到了东京上了夜校。也许是积劳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但是陪他回来的那位姑娘是谁?她为什么住在这个人家里?对于这些,驹子却依然只字未提。在这间像是悬在半空中的房子里,驹子即使只说了这些,她的声音也会在每个角落里旋荡。岛村有点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门,他眼里闪现一件微微发白的东西,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桐木造的三弦琴盒,看起来要比实际的三弦琴盒大而长,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她竟背着这个赴宴。这么想着的时候,被烟熏黑了的隔扇门开了。
“驹姐,可以从它上面跨过去吗?”
这是清澈得近乎悲凄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
岛村曾听过这种声音。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长的叶子的声音。
“行啊。”驹子答应了一声,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跨过了三弦琴盒。她手里提着一个夜壶。
无论从她昨晚同站长谈话时那种亲昵的口气,还是从她身上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条花哨的腰带在雪裤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裤红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宽条纹非常显眼,毛料和服的长袖子也显得更加鲜艳。裤腿膝头稍上的地方开了衩,看起来有点臃肿,然而却特别硬挺,十分服帖,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但是,叶子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
岛村走到外面,可是叶子的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岛村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于是,岛村加快了脚步。尽管是白皙微胖的腿脚,可是爱好登山的岛村,一边走着一边欣赏山景,心情不由得变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觉间脚步也就加快了。经常容易忽然迷离恍惚的他,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而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
就连刚刚离开的驹子的房间,也好像已经属于很遥远的世界。对于这种茫然的状态,连村也觉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个按摩女就走了过来。岛村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喊道:
“按摩姐,可以给我按摩吗?”
“嗯。现在几点钟啦?”按摩女胳肢窝里夹着一根竹杖,用右手从腰带里取出一块带盖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盘,说,“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还得上车站去,不过晚一点也没关系。”
“你还能知道表上的钟点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来了。”
“一摸就摸出表盘上的字?”
“虽然摸不出来,但是……”说着,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点的银表,打开盖子,用手指按着让岛村看,“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它们中间是三点。然后推算,虽然不能一分钟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钟。”
“是吗?你走这样的坡道,不会滑倒吗?”
“要是下雨,女儿来接。晚上给村里人按摩,不会上这里来。客栈女侍常揶揄说,我老头子不让我出来,真没法子啊!”
“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儿十三岁。”她说着走进屋里,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然后偏着头倾听远处宴会上传来的三弦琴声。
“是谁在弹呀?”
“凭三弦琴声,你能判断出是哪个艺伎来?”
“有的能判断出来,有的判断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好,身体很柔软啊。”
“没有发硬吧?”
“发硬了,脖子有点发硬了。您长得真匀称。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认识三位客人,体形跟先生一模一样。”
“这是很一般的体形嘛。”
“怎么说呢,不喝酒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吗?”
“喝得厉害,简直拿他没法子。”
“是谁弹的三弦琴,这么拙劣。”
“嗯。”
“你也弹吗?”
“也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老头子以后,已经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觉得盲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说:
“真的在小时候练过?”
“我的手虽净给人按摩,可是耳朵还灵。艺伎的三弦琴弹成这个样子,听起来叫人焦急。是啊,或许就像自己当年所弹的那样。”
她说罢又侧耳倾听。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弹的。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最容易听出来啦。”
“也有弹得好的?”
“那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近来弹得可熟练啦。”
“哦?”
“唉,虽说弹得好,也是就这个山村来说。先生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不过,昨晚她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同车。”
“哦?养好病才回来的吧?”
“看样子还不大好。”
“啊?听说那位少爷长期在东京养病,这个夏天驹子姑娘只好出来当艺伎,赚钱为他支付医院的医疗费。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位驹子?”
“是啊。看在订了婚这情分上,能尽点力还是要尽的,只是长此下去……”
“你说订了婚,当真吗?”
“是真的。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温泉客栈听按摩女谈艺伎的身世,那是太平常的事。唯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驹子为了未婚夫出来当艺伎,本也是平凡无奇的事,但岛村总觉得难以相信。那也许是与道德观念互相抵触的缘故吧。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