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要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的九月初九说起,那天正逢大明的传统佳节——重阳节。
在这一天,帝都的天家会登上万岁山,文武百官、普通百姓也同样要畅饮重阳酒,吃花糕。
不过此时的徽州府婺源县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因为就在一天前,乡试榜单出来了,婺源县居然被剃了一个大光头,一个中举的都没有!
明代科举分为三级:乡试、会试、殿试。其中乡试是行省一级的考试,又称秋闱,三年一次,每次共三场,一般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举行。放榜的时间不一定,主要看考官的阅卷速度,像南直隶这种文教繁盛之地,每一届考生都高达四千余人,往往拖到九月初才会放榜。能通过秋闱乡试的士子,便成为举人,有了进京跃龙门的资格。
婺源是什么地方?那是出朱熹朱老夫子地方,也算是一等一的文华毓秀之地。撇开朱熹不谈,就看往届成绩,婺源至少都是5人过关起步。可别小看这个数字,中举真的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朝中举,全家翻身,多少人耗费一生,只为求得一张上京赶考的通信证,所以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而且南直隶,还是最卷的考区,以婺源往届的实力而言,绝对是重高的排头。
但今年,这个科举大县居然拿了零鸭蛋?谁能接受?婺源人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会主考官在舞弊吧?
科场舞弊,不算什么新鲜事,历届考试,历届都有。但今年的两位主考官是出了名的清直,所以问题多半是出在提调官身上。
提调官是负责科举具体事务的官员,虽然不管阅卷,实则最容易从中搞搞猫腻。这一届的提调官是应天府的府丞,叫徐公申。婺源人左右一打听,问题还真出在这家伙身上。
徐公申是苏州人,他利用提调之权,故意把江南三府,也就是苏州、松江、常州三府的卷子和江北四府,也就是庐州、凤阳、淮安、扬州四府的混在一起,先送进考官房。等到阅卷过半,他再把应天、镇江、徽州、宁国、池州、太平,这六府的卷子送进去。
科举都是主观题,是否中举,完全取决于考官一念之间。江南士子的水平,比江北高出一截。徐公申把江南三府和江北四府的考卷掺在一起送进去,无形中会产生对比,让三府中举率更高。
而偏巧,本届乡试人数巨多,考官批卷子时间紧任务中,就很容易心情爆炸,批到后来,便开始敷衍,恨不得全刷下去才好。可想而知,越排在后面的,越倒霉。
徐公申把应天、徽州等六府的卷子最后送进去,等于为自己老家苏州队友们淘汰掉了一半的竞争对手。这个操作气死个人,却又让人抓不到把柄,六府考生自然愤恨不已,尤其是全军覆灭的婺源人。但没有实质的证据,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算了,这次运道不好,下次咱们再来讨回公道。
三年之后,万历三十一年,又是一届秋闱。这一次乡试更卷了,赴考士子超过六千人,是明代南直隶乡试人数最多的一届,录取率仅百分之二,可谓空前残酷。
这一次婺源县派出了全学霸阵容,誓要一雪前耻。很快,榜单贴出来了,婺源本籍上榜三人。总算没脱科,但也仅仅比没脱科好那么一点点。
不过婺源人的希望还没彻底断绝,因为考试还没结束。乡试之后,全国举子将在次年的年初赶赴京城,参加礼部举办的会试,称“春闱”。
通过会试的考生,叫作贡士,仕途之望已是板上钉钉。接下来皇帝会亲自主持一场殿试,殿试就不存在淘汰了,只是为这些贡士排一个名次,分三等,称作一、二、三甲。一甲有三人,赐进士及第,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
婺源举人数量不少,只要任何一位能在会试和殿试拿到好成绩,就足以抵消婺源县在乡试中的发挥失常。
那么,婺源有没有挽回颜面呢?很遗憾,并没有。次年的殿试金榜,一甲三人,都不是婺源学子的名字;二甲五十七人,也没有婺源学子的名字;直到三甲放出,才在一百名开外的位置上出现了余懋孳和毛一鹭的名字。
这份金榜名单传到婺源,整个县城又一次陷入了emo。六年了,整个婺源只出产了一名同进士和两名举人,这对婺源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相当于一个学霸两次高考落榜。
连续两届科举惨淡收场,影响的还不仅仅是婺源好学生的地位。往小了说,当地老师们的KPI完不成,知县的政治能力被质疑;再往大了说,一个地方的政治实力和话语权,几乎取决于本籍士子们的仕途,所以,科举考试完蛋,不光是面子问题,那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大事。
婺源县有很强的危机意识,现存的老乡宦们尚有较强的实力,可他们早晚会归西,如果没有新鲜血液补充,撬动得将是整个婺源县的政治地位。
不能光emo,不行动了。婺源的有识之士们纷纷开始反思,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教育政策扶持力度非常强,师资力量没得说,教育投资很丰厚,学习风气不要太浓厚。排除一切可能,最不可能的可能就是答案。
婺源县一位叫程世法的生员提出,许是是风水出了问题!
别笑,他是认真的。明代笃信风水之说,徽州尤其痴迷,婺源县当然也不例外。婺源的风水,一向被本地人引以为傲,号称“群山入斗、风云绵密”,无论格局还是形势都是一等一的,而整个婺源风水的核心,恰好坐落在一条龙脉之上。
风水之事虚虚实实,我们姑且不论,反正当时的婺源人真诚地相信这个理论,认为龙脉与本县文运息息相关。
这个程世法同学是懂一点逻辑的,他觉得既然本县龙脉能庇佑文脉顺畅,那么如今金榜荒芜,想必一定是龙脉出了问题吧?于是他着手做了一番调查,没成想,调查结果令小程十分震惊。
简单来说就是,婺源县有四个乡以下的行政单位,分别是十七、十八、二十三、四十三都,这四都恰好涵盖了龙脉中最重要的一段——船槽岭。而不知何时,这四都一带的山岭之间,多了许多专门采制石灰的工匠,也叫灰户。
石灰在明代的应用范围极广,建筑、消毒、装饰、炼丹、战争、医药、印染、造纸、船舶等行业,都有它的身影,需求量极大。这四都所处的龙脉带,由石灰岩构成,是得天独厚地开采地段。
可是在风水理论里,龙脉以山石为骨,以土为肉,以水为脉,以草木为皮毛。如今这些灰户在龙脉黄金地段天天凿石挖土,伐木焚林,等于是在龙身上一块块地剜肉下来。那不等于龙脉天天被灰户凌迟,这婺源士子在科场上不吃瘪才怪呢。
领悟到这一层道理之后,程世法一头冷汗地跑回县学,把这个发现告诉给同学们听。同学们回去自然要讲给长辈听,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人传人现象彻底扩大后,终于惊动了婺源的大佬们。
于是,万历三十二年开春,一封请愿书送到了婺源知县的办公桌上。
县长老谭一看,着实吓了一跟头。正文不多说了,无外乎“龙脉被毁之说”,关键是背书人是密密麻麻一片,足足有五十五人,个个非官即富,随便一个名字丢出来都掷地有声。连那个刚刚得了同进士出身的余懋孳也在列,虽然资格是嫩了点,但好歹是婺源两科独苗。
县长老谭光看名单,胆气瞬间弱了半截,而正文最后要求县里“立石严禁,以杜凿伐”,彻底禁绝烧灰的诉求,更让老谭深吸一口气。
老谭作为县官,自然知道婺源有烧灰的生意,更知道这产业的利润有多大。光是一个镇的税钱,每年就能从石灰贸易里收得上千两白银。
这么大的利润,足以培育起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又要说道那句俗语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自古赚钱的生意最难动。乡宦们说禁绝容易,官府真要查封起来,搞不好会掀起一场大骚乱。老谭可不想轻易蹚这摊浑水。
浑水难蹚,稀泥可和。老谭批复,既然你们觉得是龙脉风水问题,那便请提出这个观点的小程同学再去查一查,拿出些关键证据,比如有多少灰户、多少灰窑、对山体伤害有多大,更重要的是,得查清楚,烧灰和科举不顺之间有多大相关性。毕竟,烧灰的生意早就有了,怎么前面能拿到好成绩,现在却不能了,两者的因果关系,靠不靠谱啊?
既然官方如此态度,小程只能肩负父老乡亲的重任,在万历三十二年二月初十再次进山,调研考察。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说到这里啦。调查结果究竟如何,我们且下回分解,晚安,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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