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像我这样一个烂醉如泥的酗酒者,竟然会有人信以为有什么真本领,敢把自己的房地产公司的生存寄托在我身上。
这位老兄,我的酒友,正指望我到哪给他拆借几十万元。
我的心情是异常复杂的。我是喝了这位老兄很多酒嘛。可是,即便我喝得再醉再晕乎,我还是知道,我是贷不来款,拆借不来几十万元资金的。在弄不来钱这一点上,我对自己十分清楚。
可他催这么急,我有什么办法呢?由他吧,回我老家陵川一趟,一来一回五百来公里,只当我想家了回县城那十字街上转一圈。
傍晚,他过来找时,已经打好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晚饭都未在太原吃,便朝晋东南山地进发了。
我们的心情都是非常阴郁的。他呢,如若不能尽快找来那几十万元,很有可能丢了公司,甚至丢了性命;我呢,人在酒精中已常常进入到宇宙漫游。
然而,当那辆出租车迎着夜色一驶出太原地界,天上一轮黄铜般硕大的月亮在前方的小树林升起,我俩的心情便急转直下。我们竟大声唱起歌来。
由于受我俩好心情的感染,闷着头开车的老师傅,也突然间轰大车中音响,拼着老命嗷嗷嗷地狂叫了好多声。
我们的第一站是祁县东观。得填饱肚子。
晚上9点,天上的月亮正是最好看的时候。它悬在那幽蓝的屋顶上,显得都不真实,感觉拿根竹竿一捅,就会掉下来。
公路两旁,灯火通明,给人一种有近百家饭馆的错觉。特别是每家饭馆门上都有三五不等喊着土话的女招待兜揽买卖,一时间你感觉像是跨入哪一花花世界。我们车顺着这热闹场面绕了一圈,最后被一个穿了白衣白裙的小女子兜揽进一家饭馆。在夜间,白色最具欺骗性。到我们下车,走近那门上拖着的光影,发现这女子,原来穿的竟是十分肮脏的。她人脏得也够呛。她要了一听健力宝,坐下来陪酒,我见她脖子窝和小臂上,都有一圈一圈的黑印迹。
这小女子很快有了醉意。打情骂俏间,话说得越来越露骨。她不仅自我吹嘘,说什么样的老板给过她多少钱,还一个劲暗示厨房旁边有间可进温柔乡的小屋;她奉承着我们兄弟,人也往上蹭,还专门撩起那污渍斑斑的裙裾下摆,那双黑色高筒网眼袜子上,破得净窟窿。
再后来,她就真的有些奋不顾身了。她醉了。
我放下杯子,跑到外面又看了一会儿月亮。
路两旁那些操着方音的女子们还在喊客人,还在拉生意。
后来,是这小女子见买卖不成,她反仁义来了。她吱哩哇啦喧闹着把我们送到车前。又吱哩哇啦地看见我们的老师傅怎么也打不着火。最后还是她吱哩哇啦地跑到车后,身子伏上去,吱哩哇啦地帮助我们推车,直至推出几十米以外,我们的车打着火,她又吱哩哇啦地跳起来喊再见。
一个身体瘦弱的乡村小青年,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似也闪出身,目送我们走远。
他在那饭店出现了几次。那是他们的孩子,这是她的小丈夫?
车出东观,为我们开车的老师傅在前面无不遗憾地说:这女娃娃年轻哩。
这么脏?我压着嗓子叫了一声。
农村的,比城里的干净,没病。总经理老兄,封住了我的嘴。
接下来是在子洪口。夜里11点半到12点。其中有一个女孩子,还是让同伴从睡梦中叫起来的。她个子高高的,头发挺长,起来后,还又梳洗打扮了一番。夜里这儿停电,通过那个小窗,我看见她在烛光里的背影,想起来从未谋面的祖母。当年她在我祖父死于阎锡山策动的“十二月政变”后不久,便跟着一位国民党营长跑了。撇下我还只有三岁的父亲跑了。她是不是死于外面的兵荒马乱,而非传说那样跑了台湾,一直是我们这些血脉子孙的困惑,遗憾。祖母的幻影,和这个高挑女子的背影,混在了一起。
我们又喝了一些酒,朋友甚至在饭馆后院登记了房间。
饭馆的老板是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是他心生嘀咕,怀疑起我们来的。我们开车的老师傅非但不喝酒,他还独自驾着车在外面过来过去。还有一着,是我们三人全穿的是市面上刚流行的那种真丝夹克衫。很多便衣都喜穿这种衣服。
老板变卦了。他一本正经地向我们说,自己就是开饭店的,天理良心,与这号事无染。为此,我们越向他解释,他越加肯定自己的猜测,认定我们是专门来查处这类事的。
那俩女孩子的态度,也来了一个大转弯。她们原本还是羞涩的,为难的,发愁的;这下倒变得严肃、警觉,紧张又害怕。她们回去歇息了。
我喝醉了。比前一站那吱哩哇啦叫着的女子,好不到哪儿去。
见我朋友拉着老板在饭馆旁边的小院里商量个没完,老板的态度死硬,愈加坚决,我摇晃着上前,把随身携带着的作协会员证掏给他看。他还在犹豫,我又从包里取来一本文学期刊,指给他哪篇是我写的小说。他有所动摇后,转回火房,和他弟弟又嘀嘀咕咕相商了好一阵子。再出来时,他先到俩姑娘住的小屋的窗上,喊她们把门顶好;然后走回来,彻底回绝了我们。
我们也只好离开,继续赶路。
凌晨1点,我们在车中,看见前方青灰色的山峦中有一片银灰色的河水,跟着发现不对,以为是什么人在公路上点着了麦秸或玉米秆;车再向前,车灯就变得几乎没有了光亮。我们意识到,这是一场夜雾,漫上来了。
不只因这场夜雾耽搁了行程:司机不一会儿就得停车,下去擦净玻璃;还有这辆车一停便灭火,火一灭又打不着,我跟我这位老兄,不得不一次一次下去把车推着。
但这算不了什么。我俩的大脑在酒精的作用下亢奋异常,推推车,融在夜雾之中,人也变成了夜的一部分了。
天渐亮时,入陵川地界。车停下来,我到一块土豆地里小便。依依缭绕的白雾,舔舐过脚面,在土豆秧子间漫滤,飘移。我弯下腰试着把白雾捧起。原来啊,这土豆地里的白雾,竟是可以双手捧起,或者,一缕一绺抓在手掌心的。
1995年4月写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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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20小时倾听,也是“国学泰斗”了像您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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