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一首题为《水声》小诗:
河水有说有笑以我们听不懂的话语但我们十分自信地假装听懂了从古,到今从圣人到凡人
秦岭的秘密何其多啊,它的语言无疑最是神秘。它只向我们示以神秘,却深藏了打开神秘之门的钥匙。我一方面假装听懂了秦岭的话语,一方面却感慨人类至今没有培养出跨越物种的翻译。如果可能,那将是一个很火的职业。

溪 流
秦岭历经沧桑,身上布满了褶皱,褶皱深深浅浅、隐隐显显,却是众多溪流的乐园。溪流们在吵闹、在歌唱、在奔跑,不知疲倦,不知烦恼。秦岭是个有耐心好脾气的家长,不但放任它们的无拘无束,还设置了许多需要勇气去逾越的磕绊,有意培养它们的野性。它们横冲直闯,把一道道沟壑冲得更深;它们蛮力十足,把一块块巨石推至山底;它们喜欢冒险,一次次纵身向悬崖下跳。一道道瀑布是溪流潇洒的影子,一直悬挂在那儿,仿佛秦岭竖立的一个个招牌。我总喜欢找个有瀑布的地方停下歇歇脚,凝望一会儿,像是要从瀑流里找到自己年少时的顽皮、胆大,又像是要让飞溅的水花清洗掉满腹的思绪。我伸出双手去掬一捧水喝,却只能掬到半捧,再掬,还是半捧。这瀑流多有趣,你想从它那儿得到更多,它却永远只给你一点。然而,这些顽童一样的溪流,向前走着走着,就长大了,一旦走出秦岭,便会有大的成就,在更为辽阔的疆域上逶迤出一条条江河来。而它们更大的理想,是创造出海洋。成为大江大河之前,这些溪流却对秦岭恋恋不舍起来,它们一改急不可耐的样子,放缓步伐,于山与山之间的平缓谷地,汇集成一条条小河。这是秦岭的大事件,因为一条小河,便出现一个个村落,小河流经的相对宽阔的河谷,便出现了繁华的小镇。小河流淌千百年,村镇也熙攘千百年,有的就成了闻名遐迩的名村古镇,赢得众多美誉。小河虽然一直无名无分,但谁都知道,人们在秦岭里的繁衍生息,它们功不可没。在秦岭北麓沿线,溪流长期冲积而成的扇形谷地,是秦岭山地通向关中平原的过渡地带,人们习惯叫“峪”,自古就有七十二峪之称。其实,这样的小地理远不止七十二个,七十二和三十六、八十一一样,只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多”的一个概念。据说那里大小不一的峪多达二百多个,可惜我只去过几个峪,但这些地方土壤肥沃,物产丰饶,交通便捷,农耕时代人类生存的诸多优势,山区无可比拟,一些方面连平原也自叹弗如。如果不是溪流们源源不断奔腾而来,恐怕这些地方无论怎样也不会有太多的优势、太高的人气。择水而居的生存哲学,不光在山下回荡,同样在山上闪烁。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人自然就有多高。在秦岭里随意走动,你可能一眼就看到了一处山上弯弯曲曲的道路、错落有致的屋舍,你也可能在低处看不见什么,爬上山却别有一番天地,一个规模不小的村庄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有一次,我去镇安县一个山上的村子采访。那里,白墙红琉璃瓦的房屋被漫山茶园托举起来,比山上的花朵还艳,一副新农村的景象,煞是好看。一千三四百米的海拔上,人们怎样生活,不说别的,有水吗?走近了,却见一条汩汩小溪,绕着高台式的村子转着半圆,清清亮亮的水里,有鱼儿游来游去,有鸭子呱呱地叫。鸭子把头举成问号,像个提问专家,但鸭子悠然的好像并无什么疑虑可问,反倒是我带着一连串问题,走入了一户人家。我问主人:“你们村子为啥没搬迁到山下去?”主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好的山多好的水,还有茶园,多稀罕,谁舍得搬走?”主人边说边拧开水龙头洗一盘桃子。我又问:“你们是啥时候吃上自来水的?”主人被问话一时懵住了,半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嘛,反正比城里早多了。”见我又愣住了,主人咯咯一笑,说:“水是自己从山上流下来的,就是自来水嘛,我们祖祖辈辈都吃着呀。”我也笑了,连连称是。这样的村子,秦岭里很多,一条小溪、一汪泉水,虽不是生存的全部,却是起码的根基。而人们对水的感恩之情,自然是由衷的、虔诚的。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去舅舅家的情形。我舅舅家就在秦岭深处的一座山上,每去一回都要走很远的路。有一年春节我是在舅舅家过的,记得大年初一早晨,舅舅和妗子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祭祀。先是堂前敬祖宗,然后是敬门神,再是敬灶王爷,最后是敬管六畜的神。各路神仙在一套繁琐程序中祭祀完毕,我便给舅舅递上烟袋,我每每递烟袋时舅舅都是笑逐颜开的,这次他却一脸严肃。舅舅说:“神还没敬完,不能吃烟。”舅舅拉着我来到院子后面的小溪边,与小溪紧挨的就是舅舅家吃的水泉,这么冷的天,小溪结冰了,水泉却还冒着热气。舅舅要敬的是泉神。舅舅又是献祭品,又是放鞭炮、烧香、跪拜,末了还要敲着铜锣围绕水泉转上几圈,仪式比敬其他神庄重多了。别的人家也陆续来敬泉神了,水泉边成了最热闹的地方。舅舅他们把泉水当神看待,我当时只觉热闹好玩,现在一想,那可是他们的信仰啊。后来舅舅家和另外几户人家还是搬下了山。废弃的村落里,房子还在,石碾、石磨、石槽等物什还在草丛中躺卧着,像一段凝固的原乡记忆。舅舅死后又回到山上,坟地是他自己选定的,就在小溪和泉水附近。这小溪和泉水也许知道,即使它们对我死去的舅舅和废弃的村落已经失去了意义,仍有事物需要它们,所以就一直在那儿流淌着、旺盛着。而秦岭的溪流们,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依然在为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提供着源泉。这天地间恒久的恩泽,多么令我们欣慰。

红 叶
一到秋天,秦岭便成了红秦岭。漫山遍野的红,并不像秦岭一时冲动,换一身红衣裳,想得到天上白云的几声赞美,也不像秦岭从傍晚的火烧云那儿学到了新的学问,要在万千生灵面前展露一番。秦岭的红,仿佛秦岭与天地达成的默契,红得自然而然。一直生活在秦岭山中,我自小就与这红碰撞着,互不陌生。每当深绿色的山坡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红,我的眼睛就格外放光。那是柿子红了。我的身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柿子树上,几颗软而甜的柿子下肚,那感觉真叫个爽。如果是满山柿子全红了,我会跟村子的人们一起,一趟又一趟用背篓背回这些山坡馈赠的食物。在一个饥饿的年代,我对山的兴趣,只在于它有没有能吃的东西,至于没长柿子树的山,即使布满好看的红叶,除了偶尔多看几眼,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有多少秘密可言。改变我狭隘看法的,是我后来接触到了更大的秦岭,见识了秦岭山中更多的红。我先是被改造成一个感叹者和欣赏者。穿行于秋天的秦岭,这处与那处,都有红叶在等候着我,像一本本摊开的书等着它的读者。每走进一条峡谷,从谷底铺到山顶的红,都会让我一阵阵惊叹,我惊叹它竟然可以红得这样恣意、奢侈,惊叹它把我的惊叹也能染得通红。每走过一个镇、一个县、一个市的区域,便感觉这无以名状的红,已不是一座山、一个地域所独有,也不是一种色彩那么简单,而是整个秦岭气质和精神层面的东西。似乎正是在这些东西的作用下,我的身体像一台兴奋的机器,各个感官加速运转,生产出的情感产品却只是类似于鸟鸣的几声“啊——啊——”这哪儿还是秦岭普通的秋天,简直就是天底下秋的榜样,秋的极致了。长时间走动在这样的气象里,我已不满足作为一个感叹者和欣赏者的角色,我一再说服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有意合拍于秦岭不动声色的律动;我的举止神态亦不再狂癫,开始像哲人一样品味起这红递过来的祥瑞之光。它的确是一本难读的书,我读得似懂非懂,唯有一点我算懂了:它不只沐浴着我一个人,山下面的田野、河流、村庄,就连山顶上的蓝天白云、日月星辰,都沉醉在它巨大的祥瑞里。其时,一场盛大的农事已近尾声。稻谷归仓,红薯入窖,金黄的玉米穗和鲜红的辣椒串挂满了屋檐下,胡萝卜、大白菜、核桃、板栗、木耳,正一车车运往远远近近的集市、商场,而新种上的小麦、油菜绿油油地露出地面。秦岭山里一派丰收之后的富足与雍容。而山上的树叶们选择此时变换色彩,把秦岭妆扮一新,变成红秦岭,是为了应和人间景象,给人们送上一份热烈厚重的礼物?如果是,树叶们的红与人们日子的红,如此妥帖的对应,源于一种神秘的力量,抑或一种相通的美学?秦岭滋养着秦岭里的万物,我深得其惠,感恩不尽。但我知道,秦岭是一条龙脉,横贯东西,和合南北,泽被天下。这样的气度和风范,自然要把天下更多的事物拥入怀中,使之各尽其用、各显其美的。秦岭红叶,便是这一气度和风范的呈现者。秦岭的红叶植物,枫树、黄栌、石楠、漆树、柿子树……种类很多,既有阔叶树,也有针叶树;既有木本,也有草本;既有高大的乔木,也有低矮的灌木。甚至同一树种,也有乔木与灌木之分。北方与南方的品种共生,叶片次第而红,秦岭的和合之举,仅此便可窥见一斑。红叶的色泽也各不相同,绛红、金红、绯红、紫红,兼而有之,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各具风骚。放眼望去,由它们组装而成的红色大景,繁复却不紊乱,壮观却不呆板。加上不同海拔上丰富的常绿树、落叶林作为陪衬,红不刺眼,绿不抢镜,黄叶点缀,墨绿镶边,色彩斑斓,和谐而唯美,显示出恰到好处的层次感和舒适度。这还不够,因而又有众多鸟鸣和溪流为之配音,处处风光便也处处风情起来。一个红的秦岭、红的世界,就此天成。秦岭聚合了东西南北的红叶,秦岭又把这些红叶的大美和它包含的寓意传送给天南地北。在我的家乡,人们崇尚红色,房子是红顶,大门染红漆,屋檐下挂红灯笼,门框上贴红对联,已是日常生活的标配。种种与红色有关的习俗,更是让人们把对红色的钟爱融进了骨子里。我到过的秦岭地区,跨越好几个省,大抵如是,到过的秦岭以外的地方,风俗虽不尽相同,却也一样崇尚红色。秦岭红以这样的方式走进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走进了人心深处。来秦岭游赏的人越来越多了,秦岭红叶成了网红,知名度和美誉度也越来越高。这些年,秦岭里的一些地方,搞起了形式多样的红叶节。这样的活动我参加过不少,深深感受到了秦岭红叶在带动旅游业、促进当地发展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秦岭红叶成了真正的红娘。虽然人们并没有问红叶愿不愿做这个红娘,但我想,这种成人之美的事,红叶们是不会拒绝的。事实上,秦岭红叶不但乐意,而且非常卖力,堪称红娘中的典范。
图片来源:网络设计制作@堃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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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四韵 无论是云雾绕山间 还是众歌手齐鸣叫 横冲直闯溪流条条 各色红叶点缀秋天 在作者的笔端流露出无限美感,让人不得不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