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集在初次提到欧也妮婚事的那餐晚饭之后,拿侬到楼上葛朗台先生房里拿一瓶果子酒,下来的时候几乎摔了一跤。“蠢东西,葛朗台先生叫道,你也会栽 跟斗吗,你?”“哎哟,先生,那是你的楼梯不行呀。”“不错,”葛朗台太太接口。“你早该修理了,昨天晚上,欧也妮也险些儿扭坏了脚。”葛朗台看见拿侬脸色发白,便说:“好,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几乎摔跤,就请你喝一杯果子酒压压惊吧。”“真是,这杯酒是我把命拼来的喔。换了别人,瓶子早已摔掉了;我哪怕碰断肘子,也要把酒瓶擎得老高,不让它砸破呢。”“可怜的拿侬。葛朗台一边说一边替她斟酒。“跌痛没有?”欧也妮很关切的望着她问。“没有,我挺一挺腰就站住了。”“得啦,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我就去替你们修理 楼梯吧。你们这般人,就不会拣结实的地方落脚。”葛朗台拿了烛台,走到烤面包的房里去拿木板、钉子和工具,让太太、女儿、用人坐在暗里,除了壁炉的活泼的火焰之外,没有一点儿光亮。拿侬听见他在搂梯上敲击的声音,便问:“要不要帮忙?”“不用,不用!我会对付。”老箍桶匠回答。葛朗台一边修理虫蛀的楼梯,一边想起少年时代的事情,直着喉咙打唿哨。这时候,三位克罗旭来敲门了。“是你吗,克罗旭先生?”拿侬凑在铁栅上张了一张。“是的。”所长回答。拿侬打开大门,壁炉的火光照在环洞里,三位克罗旭才看清了堂屋的门口。拿侬闻到花香,便说:“啊!你们是来拜寿的。”“对不起,诸位,”葛朗台听出了客人的声音,嚷道,“我马上就来!不瞒你们说,楼梯的踏级坏了,我自己在修呢。”“不招呼,葛朗台先生。区区煤炭匠,在家也好当市长。”所长引经据典的说完,独自笑开了,却没有人懂得他把成语改头换面,影射葛朗台当过区长。葛朗台母女俩站了起来。所长趁堂屋里没有灯光,便对欧也妮说道:“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贺你年年快乐,岁岁康强!”说着他献上一大束索漠城里少有的鲜花;然后抓着独养女儿的胳膊,把她脖子两边亲了一下,那副得意的神气把欧也妮羞得什么似的。所长,象一口生锈的大铁钉,自以为这样就是追求女人。“所长先生,不用拘束啊,”葛朗台走进来说,过节的日子,照例得痛快一下。”克罗旭神甫也捧着他的一束花,接口说:“跟令爱在一块儿,舍侄觉得天天都是过节呢。”说完话,神甫吻了吻欧也妮的手。公证人克罗旭却老实不客气亲了她的腮帮,说:“岁月催人,又是一年了。”葛朗台有了一句笑话,轻易不肯放弃,只要自己觉得好玩,会三番四复的说个不休;他把烛台往座钟前面一放,说道:“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大放光明吧!”他很小心的摘下灯台上的管子,每根按上了灯芯盘,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根纸卷的新蜡烛,放入涧眼,插妥了,点上了,然后走去坐在太太旁边,把客人,女儿,和两支蜡烛,轮流打量过来。克罗旭神甫矮小肥胖,浑身是肉,茶红的假头发,象是压扁了的,脸孔象个爱开玩笑的老太婆,套一双银搭扣的结实的鞋子,他把脚一伸,问道:“台·格拉桑他们没有来吗?”“还没有,”葛朗台回答。“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扭动着那张脚炉盖似的脸,问。“我想会来的,”葛朗台太太回答。“府上的葡萄收割完了吗?”特·篷风所长打听葛朗台。“统统完了!”葛朗台老头说着,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踱步,他把胸脯一挺的那股劲儿,跟“统统完了”四个字一样骄傲。长脚拿侬不敢闯入过节的场面,便在厨房内点起蜡烛,坐在灶旁预备绩麻。葛朗台从过道的门里瞥见了,踱过去嚷道:“拿侬,你能不能灭了灶火,熄了蜡烛,上我们这儿来?这里地方大得很,怕挤不下吗?”“可是先生,你们那里有贵客哪。”“怕什么?他们不跟你一样是上帝造的吗?”葛朗台说完又走过来问所长:“府上的收成脱手没有?”“没有。老实说,我不想卖。现在的酒固然好,过两年更好。你知道,地主都发誓要坚持公议的价格。那些比国人这次休想占便宜了。他们这回不买,下回还是要来的。”“不错,可是咱们要齐心啊。”葛朗台的语调,教所长打了一个寒噤。“他会不会跟他们暗中谈判呢?”克罗旭心里想。这时大门上锤子响了一下,报告台·格拉桑一家来了。葛朗台太太和克罗旭神甫才开始的话题,只得搁过一边。台·格拉桑太太是那种矮小活泼的女人,身材肥胖,皮肤白里泛红,过着修道院式的内地生活,律身谨严,所以在四十岁上还显得年轻。这等女子仿佛过时的最后几朵蔷薇,教人看了舒服,但它们的花瓣有种说不出的冰冷的感觉,香气也淡薄得很了。她穿著相当讲究,行头都从巴黎带来,索漠的时装就把她做标准,而且家里经常举行晚会。她的丈夫在拿破仑的禁卫军中当过连长,在奥斯丹列兹一役受了重伤,退伍了,对葛朗台虽然尊敬,但是爽直非凡,不失军人本色。“你好,葛朗台,”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出手来,一副俨然的气派是他一向用来压倒克罗旭的。向葛朗台太太行过礼,他又对欧也妮说小姐,你老是这样美,这样贤慧,简直想不出祝贺你的话。”然后他从跟班手里接过一口匣子递过去,里面装着一株好望角的铁树,这种花还是最近带到欧洲而极少见的。台·格拉桑太太非常亲热的拥抱了欧也妮,握着她的手说:“我的一点小意思,教阿道夫代献吧。”一个头发金黄,个子高大的青年,苍白,娇弱,举动相当文雅,外表很羞怯,可是最近到巴黎念法律,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万法郎。这时他走到欧也妮前面,亲了亲她的腮帮,献上一个针线匣子,所有的零件都是镀金的;匣面上莪特式的花体字,把欧也妮姓名的缩写刻得不坏,好似做工很精巧,其实全部是骗人的起码货。欧也妮揭开匣子,感到一种出乎意外的快乐,那是使所有的少女脸红,寒颤,高兴得发抖的快乐。她望着父亲,似乎问他可不可以揆受。葛朗台说一声:“收下罢,孩子!”那强劲有力的音调竟可以使一个角儿成名呢。这样贵重的礼物,独养女儿还是第一遭看见,她的快活与兴奋的目光,使劲盯住了阿道夫··台·格拉桑,把三位克罗旭看呆了。台·格拉桑先生掏出鼻烟壶,让了一下主人,自己闻了一下,把蓝外套钮孔上“荣誉团”丝带上的烟末,抖干净了,旋过头去望着几位克罗旭,神气之间仿佛说:“瞧我这一手!”台·格拉桑太太就象一个喜欢讥笑人家的女子,装做特意寻找克罗旭他们的礼物,把蓝瓶里的鲜花瞅了一眼。在这番微妙的比赛中,大家围坐在壁炉前面;克罗旭神甫却丢下众人,迳自和葛朗台踱到堂屋那一头,离台·格拉桑最远的窗洞旁边,咬着守财奴的耳朵说:“这些人简直把钱往窗外扔。”“没有关系,反正是扔在我的地窖里,”葛朗台回答。“你给女儿打把金剪刀也打得起呢。”神甫又道。“金剪刀有什么希罕,我给她的东西名贵得多呢。”克罗旭所长那猪肝色的脸本来就不体面,加上乱蓬蓬的头发,愈显得难看了。神甫望着他,心里想:“这位老侄真是一个傻瓜,一点讨人喜欢的小玩艺儿都想不出来!”这时台·格拉桑太太嚷道:“咱们陪你玩一会儿牌吧,葛朗台太太。”“这么多人, 怎么好来两局呢……”“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们不妨来个摸彩的玩艺,让两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一边说一边指着欧也娓和阿道夫,他自己是对什么游戏都从不参加的。“来,拿侬,摆桌子。”“我们来帮忙,拿侬,”台·格拉桑太太很高兴的说,她因为得了欧也妮的欢心,快活得不得了。那位独养女儿对她说:“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东西。”台·格拉桑太太便咬着她的耳朵:“那是阿道夫从巴黎捎来的,他亲自挑的呢。”“好,好,你去灌迷汤罢,刁钻促狭的鬼女人!”所长心里想,“一朝你家有什么官司落在我手中,不管是你的还是你丈夫的,哼,看你有好结果吧。”公证人坐在一旁,神色泰然的望着神甫,想道:“台·格拉桑他们是白费心的。我的家私,我兄弟的,侄子的,合在一起有110万。台·格拉桑最多也不过抵得一半,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要嫁!好吧,他们爱送礼就送吧!终有一天,独养女儿跟他们的礼物,会一古脑儿落在咱们手里的。”八点半,两张牌桌端整好了。俊俏的台·格拉桑太太居然能够把儿子安排在欧也妮旁边。各人拿着一块有数目字与格子的纸板,抓着蓝玻璃的码子,开始玩了。这聚精会神的一幕,虽然表面上平淡无奇,所有的人 都装做听着老公证人的笑话,——他摸一颗码子,念一个数目,总要开一次玩笑,——其实都念念不忘的想着葛朗台的几百万家私。老箍桶匠踌躇满志的把台·格拉桑太太时髦的打扮,粉红的帽饰,银行家威武的脸相,还有阿道夫,所长,神甫,公证人的脑袋,一个个的打量过来,暗自想道:“他们都看中我的钱,为了我女儿到这儿来受罪。哼!我的女儿,休想;我就利用这般人替我钓鱼!”灰色的老客厅里,黑魃魃的只点两支蜡烛,居然也有家庭的欢乐;拿侬的纺车声,替众人的笑声当着伴奏,可是只有欧也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真心的;小人的心胸都在关切重大的利益;这位姑娘受到奉承,包围,以为他们的友谊都是真情实意,仿佛一只小鸟全不知道给人家标着高价作为赌注。这种种使那天晚上的情景显得又可笑又可叹。这原是古往今来到处在上演的活剧,这儿不过表现得最简单罢了。利用两家的假殷勤而占足便宜的葛朗台,是这一幕的主角,有了他,这一幕才有意义。单凭这个人的脸,不是就象征了法力无边的财神,现代人的上帝吗?人生的温情在此只居于次要地位;它只能激动拿侬、欧也妮和她母亲三颗纯洁的心。而且她们能有这么一点天真,还是因为她们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葛朗台的财富,母女俩全不知道;她们对人生的看法,只凭一些渺茫的观念,对金钱既不看重也不看轻,她们一向就用不到它。她们的情感虽然无形中受了伤害,依旧很强烈,而且是她们生命的真谛,使她们在这一群唯利是图的人中间别具一格。人类的处境就是这一点可怕!没有一宗幸福不是靠糊涂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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