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大咖级人物说过这么一些话:
“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
“如果我有所成就的话,这要归功于我的母亲”
“一个孩子行为举止的好坏,这不仅会给他们本人带来幸福与痛苦,而且也会给社会中的其他人带来影响与灾难,很多时候完全取决于他的母亲”
可以确信,我们的曹公对这个问题有着不亚于这些大咖的认知,在读者不经意间,他笔下已经云淡风轻地展示了其中的道理。
荣国府有一对处境相对比较尴尬的母子——本是贾府二房长子的夫人和公子,正正经经的大少奶奶和孙少爷,符合礼法的接班人。
怎奈造化弄人,贾珠夭亡,李纨一下子成了“竹篱茅舍”的人物,贾兰也成了曾祖母几乎绝口不提、祖母甚至忽略不计的边缘儿童——一切资源和关注度都无以复加地向“凤凰蛋”大幅度倾斜,“兰儿”嘛,饿不死就行了。
但是,偏偏就是这被忽视的母子,展示了那被无条件寄予盲目厚望者根本没有展示出来的沉稳与厚重、蓬勃和精彩。在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时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的不是被捧上天的“凤凰蛋”,而是贾兰。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原因很多,但是贾兰的行为模式中李纨教育示范的因素,无疑是比较重要的一个。
贾兰出场次数不多,我们可以比较集中地进行分析,特别是他所作所为后面李纨的影子。
最早的一次出场,应该是“顽童闹学堂”。由于秦钟和宝玉等等之间一些不可名状的事情,加上金荣多嘴多舌,引发了一系列口舌之争。而阴损的贾蔷“用计制伏”,把“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宝玉第一个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茗烟拉下了水,结果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演化成了暴力事件:茗烟“一把揪住金荣”,金荣“要去抓打宝玉”——倒让人想起冯骥才先生的神来之笔“一时拳飞棒舞,不知谁揍谁”。
别人姑且不论,偏偏“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却打了贾兰贾菌的座上”“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
“年纪虽小,志气最大”的贾菌,嚷嚷“如何依得”——有一句异曲同工的话叫“这口气如何忍得”——登时“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
这时候贾兰出场了,而且“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关键词:“省”。
要知道,贾兰在草字辈中几乎是独树一帜地立起来一个读书的典范,既寄托了母亲未来“凤冠霞帔”的“诰命”理想,也合了祖父“望你成人恳切的很”——尽管这是对他二叔的——的期望。
在贾兰的世界里,念兹在兹的只有学习,学堂就是学堂,劳什子桃色新闻、娱乐八卦也好,暴力冲突、拔刀相助也罢,这些可能给学习带来麻烦的事体,都与他无关——当然,从人情角度来看贾兰未免有些无情之虞,但仔细想想,这却是基于具体处境做出的最佳抉择。
另一个小细节也体现了贾兰的这种思维和行为模式: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
还是那句话,在贾兰的世界里,念兹在兹的只有学习,劳什子阖家聚会这与学习无关的事体,也都与他无关——当然,从人情角度来看贾兰未免倔强固执、不合群,但仔细想想,这也似乎无可厚非。
我们再来看李纨。她知道,在自己的客观条件下,生活的主题就是谨守“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维系这个主题给家族带来的荣耀。劳什子家政管理也好,银钱用度也罢,这些可能给守节带来麻烦的事体,都与她这个“寡妇奶奶”无关,都是“不与咱们相干的”事情。
她对家庭事务,是“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她与管家的婆婆王夫人没有任何互动,这恐怕也多多少少是刻意为之。即使是贾母领着刘姥姥逛大观园时她有几句发号施令的话,也是一闪而过、不着痕迹。
而参加“兴利除宿弊”的改革班子,这本来是她最有可能出毛病、栽跟头的事情。但是我们看到她在“议事厅儿”里的所作所为,即使打着“领衔”的旗号,却还是“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的做派。
即使在“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客人宝钗大发宏论的情况下,她依然只是随声附和、顺口搭音,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真正做到了领衔而不行事、参加而不参与,“不过是按例而行,不象他多事逞才”。
我们回过头看贾兰,“是个省事的”——“省事”,“省”可以念作xǐng也可以念作shěng,只有把事情xǐng透了才会知道shěng以及怎样shěng,贾兰如是,李纨更如是。
xǐng的是什么?是“分”,这个字在这里念fèn而不是fēn。“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作人也一样,把自己的fèn 都 xǐng透了,就知道在fèn 以外要尽力去shěng。李纨的fèn是守节,贾兰的fèn是读书,于是在此fèn之外这母子俩就尽力去shěng——不像石兄,“富贵闲人”“无事忙”,“照旧游荡”,到处深情款款、彩旗飘飘,捅娄子、惹麻烦,甚至有间接害死人的事体发生。
不过恐怕有读者会说,第四十五回中这诗社经费毕竟也是银钱,这李纨不还是有点“越位踩线”了吗?且慢着慌,我们再来分解。
在fèn外固然要尽力去shěng——做减法,那么在fèn内是否要尽力去做加法呢?不然。这个还要看“时”和“势”,要有“度”,否则就可能成了fèn外。这回我们先说李纨,反过来再看贾兰。
李纨担任海棠诗社社长,这正合了她“姑娘们原是叫你带着念书,学规矩,学针线”的“大嫂子”职责,因为“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这真真在fèn内,而且应“时”。
但是李纨没有因此忘乎所以。她“自荐我掌坛”的定位,完全是顺“势”而为——第一没有妨碍探春发起人的原始地位,第二没有影响“怡红公子”“潇湘妃子”“蘅芜君”“蕉下客”以及后来加入的“枕霞旧友”大显身手。“稻香老农”持守着“虽不善作,却善看”的“度”,虽说是“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做一首”,但是除了给“票友”凤姐那“一夜北风紧”续过两句,烘托、调动一下气氛以外,她似乎再没有说过、写过什么——完全是搭台、服务,“带着念书”的角色,没有一丝一毫展示自己才华的作为。
在诗社的经费问题上,李纨的确是沾了一点银钱用度的边,但这仍然是搭台、服务角色的一部分,仍然是在fèn内,无可指摘。即使是这样,她也是点到为止、蜻蜓点水——“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了这些姑娘们闹我”。这恐怕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吧。
有其母必有其子。我们看看贾兰在fèn内是怎么玩的。
在贾府这“武荫之属”的家族中,“骑射”绝对是一种正道——这尽管不是读书,但肯定不能算不务正业,而是fèn内的事情。
贾兰在这方面是有发挥的——石兄在大观园内四处闲逛,“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且看这回的“时”和“势”——私下场合,而且面对的是在这方面无所用心的二叔一个人,“度”就可以放开些。
但是在珍大爷组织的射箭比赛中,贾兰并没有尽情发挥。因为这是“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在这种共同公开出场的情况下,贾兰不能什么突出的表现,这样才可以让珍大爷有发挥空间,在溺爱无度的老太太面前吹捧“凤凰蛋”的射箭技术“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时”不对,“势”不足,“度”就要收紧些。
但是在另一个与“凤凰蛋”公开同台的场合,贾兰在文才上却发挥起来了。
宝玉“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其实从这个表情看,政老爷未必多么满意——与下文“喜不自胜”的由衷态度对比鲜明——但“因欲贾母喜悦”,只好说些“难为他”的话来敷衍,给老太太一个“这就该奖励他”的台阶而已。
而此时的“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
是不是贾兰有点眼红,忘记了“时”“势”“度”了呢?不是。
这次的情形与珍大爷组织的射箭比赛有同有异。
虽然都是叔侄同台,但是这次人少、来源单一,而且在是“凤凰蛋”表现了一番而且还得了奖励的情况下,贾兰跟着说几句,这可以解释为是晚辈侄子为二叔的“才华横溢”所激励而奋发向上的“锦上添花”——抓住这个“时”,借着这个“势”,既可以在祖父面前些许展示自己一下,又不必顾忌老太太不满,“度”没问题;而那次则是人数众多而且来源混杂,其中肯定有不用顾及“凤凰蛋”面子的外来人物,“凤凰蛋”在其中并不扎眼,很难吹嘘他能起到劳什子引领示范作用,贾兰所能做的,只有不突出自己。
“时”“势”“度”玩得炉火纯青,让人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感。
李纨母子在荣国府真的是神奇的存在——事情能做的都做得好,大坑却总是掉不进去。把自己的所有发挥到极致,却又总是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派势,温和中藏着犀利,平静里透着奔放,这就是一种独特的生命力量。
当然,不是所有母子都能这样,曹公笔下还有一些水平很差的母子,且待我们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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