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链四
晚会的日子到了。罗瓦赛尔太太大获成功。她比所有的女士都美丽,又雅致又妩媚,满面春风,快活得几乎发狂。所有的男士都盯着她,打听她的姓名,求人引见。部长办公室的人员全都要和她共舞一曲。部长也注意到了她。
她兴奋地跳舞,发了疯似地投入,快乐得陶醉了;她沉溺在她的美貌的胜利和成功的光辉里,沉溺在奉承、赞美、追慕以及对女人来说无比甜美的完全胜利的幸福云雾里,已经忘乎所以了。
她在早晨四点钟才离开。她丈夫从半夜起就在一间空荡荡的小客厅里睡着了;那里还有另外三位先生,他们的太太也都在尽情欢乐。
他怕她出门受寒,连忙把带来的衣裳披在她身上,那是日常穿的衣裳,很寒碜,和漂亮的舞衣极不调和。她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为了不让身裹豪华皮衣的太太们发现,她想赶快溜走。
罗瓦赛尔拉住她,说:
“等一等啊。到外面你会着凉。我去叫一辆马车。”
不过她根本不听他的,飞快地走下楼梯。他们到了街上,那里没有出租马车;于是他们就找起来;见一辆马车在远处走过,他们就追着向车夫大声喊叫。
他们向南朝塞纳河走去,冻得直打哆嗦,几乎绝望了。终于在沿河马路上找到一辆夜间拉客的旧马车。这种马车在巴黎只有天黑以后才看得到,好像白天会自惭形秽似的。
这辆车一直把他们送到殉道者街,他们的家门口;他们凄凄惨惨地爬上楼回到家里。对她来说,一切到此结束。而他呢,还想着要在十点钟赶到部里上班。
她对着镜子脱下披在肩上的旧衣裳,想再看看荣极一时的自己。但是她忽然大叫一声。原来她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她丈夫这时衣裳已经脱了一半,问道:
“你怎么啦?”
她已经吓坏了,转身对他说:
“我……我……我跟弗莱斯蒂埃太太借的项链不见了。”
他大吃一惊,猛地站起来:
“什么!……怎么会!……这不可能!”
他们于是在裙子的褶皱里、大氅的夹层里、衣兜里搜寻。还是找不到。
他问:
“你确实记得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戴着吗?”
“是啊,在部里的衣帽间我还摸过它呢。”
“不过,如果是在街上丢的,掉下来的时候我们会听见的呀。大概是掉在车上了。”
“对,有可能。你记下车号了吗?”
“没有。你呢,你也没注意车号?”
“没有。”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惊呆了。最后罗瓦赛尔重新穿上衣裳,说:
“我去把我们刚才步行的这段路再走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她就这样穿着晚会的衣裳,连上床睡下的气力都没有了,沮丧地倒在一张椅子上,既不生火也不想什么。
将近七点钟丈夫回来了。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随即又去警察局和各报馆,请他们代为悬赏寻找;又去出租小马车的各家车行,总之,凡是可能有一点儿希望的地方都去了。
她整天都等着,因为面对这个可怕的灾难,她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
罗瓦赛尔傍晚才回来,脸也消瘦了,面色惨白。他毫无所获。
“只好给你那位朋友写封信了,”他说,“就说你把链子的搭扣弄断了,正在找人修理。这样我们可以有个应付的时间。”
于是他说她写。
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已经失去一切希望。
罗瓦赛尔一下子老了五岁。他说:
“只好考虑买一串赔她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那个装项链的盒子,按照盒里面印的字号,前往那家珠宝店。珠宝商查了几个账簿,说:
“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这儿卖出的,只有盒子是我这儿配的。”
他们于是跑了一家又一家珠宝店,凭他们的记忆,要找一副一模一样的项链。两个人都万分苦恼和焦急。
他们在王宫广场的一家店里找到一副钻石项链,看样子跟他们寻找的那一副完全一样。这件首饰原价四万法郎。如果他们要的话,店家可以三万六就卖给他们。
他们于是要求珠宝商三天之内不要卖掉。他们并且谈妥条件,如果在二月底以前找到原物,这一副项链便作价三万四千法郎由店家收回。
罗瓦赛尔手头有父亲留给他的一万八千法郎。其余的只能借了。
他们就借起钱来,跟这个借一千法郎,跟那个借五百;这儿借五个路易[3],那儿借三个。他签了不少借据,订了不少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的契约,而且不得不同高利贷者和形形色色放债人打交道。他把自己整个下半生都押上了,不管能否偿还就冒险签下字据。他深知未来会有无限烦恼,经受极端的贫困,物质上会饱尝匮乏,精神上会历尽磨难;尽管对这种前景满怀恐惧,他还是把三万六千法郎放到那个商人的柜台上,取来了那副新项链。
罗瓦赛尔太太把首饰还给弗莱斯蒂埃太太时,这位太太面带不悦地说:
“你应该早点还给我才对,也许我用得着呢。”
弗莱斯蒂埃太太没有打开盒子看;她的朋友怕的就是这个。如果她发现掉了包,她会怎么想?怎么说?会不会把她当作窃贼呢?
罗瓦赛尔太太可算体验到了缺吃少穿的人的那种可怕的生活。好在她已经断然而且勇敢地拿定了主意:这笔骇人听闻的债务必须偿还;她一定要偿还。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一间楼顶的陋室。
她可算体验到了笨重的家务劳动和厨房里的讨厌活儿。锅碗瓢盆都得她自己洗刷,油腻的陶器和铁锅底磨坏了她玫瑰色的手指甲。脏衣服、衬衫、抹布也都得自己洗,然后凉在绳子上。她每天早上把垃圾搬到街上,再把水提到楼上,上一层楼都要停下喘一口气。她穿着和普通平民一样的衣裳,挎着篮子上水果店、杂货店、肉店,没完没了地还价,一个苏一个苏地捍卫她那可怜的钱袋,免不了经常挨骂。
每个月都要还几笔债,还有一些则要续借,延长偿付期限。
丈夫每晚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夜间常常替人抄写,抄一页挣五个苏。
这样的生活过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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