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等了十分钟,三个年轻人爬到了山顶。阿妈晚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特意迟一步动身,慢慢地边谈边走。刚走了两百多米,舞女从下面跑了上来。
“下面有泉水呢。请走快点,大家都等着你呢。”
一听说有泉水,我就跑步奔去。清澈的泉水,从林荫掩盖下的岩石缝隙里喷涌而出。姑娘们都站立在泉水的周围。
“来,您先喝吧。我怕把手伸进去,会搅浑的。在女人后面喝,不干净。”阿妈说。
我用双手捧起清凉的水,喝了几口。姑娘们眷恋着不愿离开。她们拧干手巾,擦擦汗水。
下了山,走到下田的市街,看见好几处冒出了烧炭的青烟。我们坐在路旁的木料上歇脚。舞女蹲在路边,用桃红的梳子梳理着狮子狗的长毛。
“这样会把梳齿弄断的!”阿妈责备说。
“没关系。到下田买把新的。”
还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想跟她要这把插在她额发上的梳子。所以她用这把梳子梳理狗毛,我很不舒服。
我和荣吉看见马路对而堆放着许多捆矮竹,就议论说:这些矮竹做手杖正合适,便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赶上,拿来了一根比自己身子还高的粗竹子。
“你干吗用?”荣吉这么一问,舞女有点着慌,把竹子摆在我前面。
“给您当手杖用。我捡了一根最粗的拿来了。”
“可不行啊。拿粗的人家会马上晓得是偷来的。要是被发现,多不好啊。送回去!”
舞女折回堆放矮竹捆的地方以后,又跑了过来。这回她给我拿了一根中指般粗的。她身子一晃,险些倒在田坡上,气喘吁吁地等待着其他妇女。
我和荣吉一直走在她们的前面,相距十多米远。
“把那颗牙齿拔掉,装上金牙又有什么关系呢?”舞女的声音忽然飞进了我的耳朵。我扭回头来,只见舞女和千代子并肩行走,阿妈和百合子相距不远,随后跟着。她们似乎没有察觉我回头,千代子说:
“那倒是,你就那样告诉他,怎么样?”
她们好像在议论我。可能是千代子说我的牙齿不整齐,舞女才说出镶金牙的话吧。她们无非是议论我的长相,我不至于不愉快。由于一种亲切之情,我也不想竖起耳朵听了。她们继续低声谈论了一阵子,我听见舞女说:
“是个好人。”
“是啊,是个好人的样子。”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这句话纯真而坦率,很有余韵。这是天真地倾吐情感的声音。连我本人也朴实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好人。我心情舒畅,抬眼望了望明亮的群山。眼睑微微作痛。我已经二十岁了,再三严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我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伊豆来旅行的。因此,有人根据社会上的一般看法,认为我是个好人,我真是感激不尽。山峦明亮起来,已经快到下田海滨了。我挥动着刚才那根竹子,斩断了不少秋草的尖子。
途中,每个村庄的入口处都竖立着一块牌子:
“乞丐、巡回演出艺人禁止进村!”
“甲州屋”小客店坐落在下田北入口处不远。我跟在艺人们之后,登上了像顶楼似的二楼。那里没有天花板,窗户临街。我坐在窗边上, 脑袋几乎碰到了房顶。
“肩膀不痛吗?”
阿妈三番五次地叮问舞女。
“手不痛吗? ”
舞女打出敲鼓时那种漂亮的手势。
“不痛。还能敲,还能敲嘛。”
“那就好。”
我试着把鼓提起来。
“哎呀,真重啊。”
“比您想象的重吧。比您的书包还重呢。”舞女笑了。
艺人们和住在同一客店的人们亲热地相互打起招呼来。全是些卖艺人和跑江湖的家伙。下田港就像是这种候鸟的窝。客店的小孩儿小跑着走进房间,舞女把铜币绐了他。我刚要离开“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走到门口,替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的柔声说道:
“请带我去看电影吧。”
我和荣吉找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男子带了一程路,到了一家旅店,据说店主是前镇长。洗完澡之后,我和荣吉一起吃了午饭,菜肴中有新上市的鱼。
“明天要做法事,拿这个去买束花上供吧。”我说着,将一小包为数不多的钱让荣吉带回去。我自己则不得不乘明早的船回东京,因为我的旅费已全花光。我对艺人们说学校里有事,她们也不好再强留我。
午饭后不到三小时,又吃了晚饭。我一个人过了桥,向下田北走去,攀登下田的富士山,眺望海港的景致。归途经过“甲州屋”,看见艺人们在吃鸡火锅。
“您也来尝尝怎么样?女人先下筷虽不洁净,不过可以成为日后的笑料呢。”阿妈说罢,从行李里取出碗筷,让百合子洗净拿来。
大家又都谈起明天是婴儿夭折的第四十九天,请我无论怎样也要延长一天再动身,可是我拿学校做借口,没有应允。阿妈反复唠叨说:
“那么,寒假大家到船上来接您,请通知我们日期。我们等着呢。就别去住什么旅馆啦,我们到船上去接您呀。”
房间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我邀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按住腹部让我看:
“我身体不好,走那么些路,我实在受不了。”
她脸色苍白,有点精疲力尽。百合子拘束地低下头来。舞女在楼下同客店里的小孩儿玩耍,一看见我,她就央求阿妈让她去看电影。结果,她脸上掠过一抹失望的阴影,茫然若失地回到了我这边,替我摆好了木屐。
“算了,让他带她一个人去不好吗? ”荣吉插话说。但阿妈还是不应允。为什么不能带她一个人去呢?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刚要迈出大门,这时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她显得很淡漠,我没敢搭话。她仿佛连抬头望我的勇气也没有了。
我一个人看电影去了。女解说员在煤油灯下读着说明书。我旋即走出来,返回旅馆。我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久久地远眺着街市的夜景。这是黑暗的街市。我觉得远方不断隐约地传来鼓声。不知怎的,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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